第223章 爆炸惨案(11)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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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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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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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494字

辜鸿铭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只见那汉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没好气地说:“原来是个洋鬼子,触霉头了。”


那汉子不再叫辜鸿铭让路,挑了满满一担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辜鸿铭老大不快,冲着赶来的梁鼎芬说:“这哪里是六朝烟水气,这简直是凶神恶煞气!”


梁鼎芬快乐地笑道:“谁叫你长这副模样,他把你当洋人看了,让我去试一试。”


梁鼎芬发现前面有一个卖水果的小伙子正在吆喝着,兜售着他摊子上的橘子、柚子和江宁特产——青皮红心水萝卜。梁鼎芬走过去,小伙子忙笑脸迎道:“老爷,买橘子柚子吧!”


梁鼎芬说:“橘子等下买,我先问问你,你家住在秦淮河边吗?”


小伙子答:“是的,我今年十八岁了,从生下来起,一天也没离开过秦淮河。”


梁鼎芬满意地点点头:“那你该知道,秦淮河有个桃叶渡了?”


“知道,知道。离我家只有二三里地,那块比这块还热闹。”


“你知道桃叶渡的来历吗?”


“不知道。”小伙子一脸茫然。


“王令风流旧有声,千年古渡袭佳名。这诗你听说过吗?”


“没有听过。”小伙子摇了摇头。


梁鼎芬不灰心,又问:“秦淮河口有个名叫白鹭洲的地方,你知道吗?”


“知道。”小伙子欢快地说,“我还到洲上拾过鸟蛋哩。”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首诗写的就是这个白鹭洲: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你知道吗?”


“李白是哪个?”


李白都不知道,两湖书院山长甚是气沮。他不想再问下去了,正要走时,不料小伙子却主动说起诗来:“老爷,我没有发过蒙,不懂诗,不过我昨天倒是听人说过两句诗来。”


小伙子也说诗了!梁鼎芬立刻高兴起来,拍着身旁辜鸿铭的背说:“怎么样,没有发过蒙的卖果子小贩都可以说诗,这还不是六朝烟水气吗?”


辜鸿铭也来了神,兴奋地说:“且听他说的什么诗?”


小伙子说:“昨天两个相公来我这块买橘子。一个说,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另一个说,对呀,咱们江宁的水比武昌的鱼都好,怪不得张制台赖在我们江宁不回武昌。”


辜鸿铭望了望张之洞,不觉笑了起来。


张之洞拉了拉梁鼎芬的衣角:“走,我才不想赖在他们江宁哩,我天天都想回武昌去。”


三人走了十多步远,还听见小伙子在高声喊:“你还没买我的橘子哩!”


正走着,迎面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挑了一担白菜、胡萝卜,慢悠悠地向他们走来。


张之洞指着这人对辜鸿铭说:“别地方的卖菜翁挑担子都是急急忙忙的,你看他悠悠闲闲,踱着方步。这人身上必可寻到六朝烟水气,让我来跟他聊一聊。”


“老人家,你这菜好鲜嫩啊!”张之洞笑着与卖菜翁打着招呼。


卖东西的人,你说他东西好,就好比在女人面前恭维她长得漂亮似的,立时可博得她的好感。果然,老头子放下担子,高兴地说:“你这人好眼力,我这菜都是今早上才出园子的,白菜碧青,胡萝卜生脆。我这菜挑到集上,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被人抢光。”


是个好说大话的爽快人!张之洞心想,又说:“老人家,你住的这秦淮河可真是好地方呵!”


“可不是吗!”卖菜翁心情甚好,“这是块真正的风水宝地,要不,前代那些人怎会拼死拼活地来争斗。我们江宁城,可是出了好多个天子的地面啊!”


张之洞得意地望了望辜鸿铭,眼神里似乎在说:你看,一开口便是六朝风味了!


又转过脸来望着卖菜翁:“听说,秦淮河边有座媚香楼,前明留下来的大院落,怎么找不到了呢?”


这一下,卖菜翁的兴头更大了。他索性放下担子,从肩上取下长长的扁担,将它竖立在脚边,一手扶着,犹如武士仗着长矛似的:“客官,看来你也是个寻艳买欢的人。实不相瞒,老汉我年轻时最爱的就是这档子事。”


辜鸿铭笑着望了望张之洞,心里说,好个张香帅,你这下成了卖菜翁眼中的嫖客了。


张之洞心中虽不快,却也不好坏了这老头子的兴头,只得不作声,继续听他说。


“要说那媚香楼,可真正是个好去处,那里美女成群,香气扑鼻,日日笙歌,夜夜灯火。老汉我年轻时家里有钱,不爱读书,就爱这脂粉女人。读了十年的‘四书’‘五经’,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却把家里的银子都送给那些***了。直到咸丰二年,媚香楼前还是车水马龙的。第二年闹长毛,先是一把火把媚香楼烧了,接着便是十多年的禁止妓院青楼,江宁的温柔乡元气大伤。这不,长毛平定三十多年了,元气还未恢复过来,媚香楼喊了二十多年,也还没恢复。唉,老汉真为时下这些有钱的哥们儿叫屈呀。客官你看,他们腰里缠着的银子,想找个好花销的地方都没有啊!”


看来,这个卖菜翁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了,张之洞哪有心思听他对昔日寻花问柳岁月的追怀,忙抱个拳,拉着梁、辜告辞了。


走了几步,张之洞笑着对辜鸿铭说:“怎么样,节庵说的香艳、幽思、伤怀,一样不少,十足的六朝烟水气。前人说的不假吧?”


辜鸿铭说:“六朝烟水气不假,可卖菜翁是个假的。”


梁鼎芬说:“明明挑的一担子菜,怎么是个假的?”


辜鸿铭说:“你没听他说读了十年的书吗!他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中年以后才做灌园叟,还不假吗?”


张之洞笑着说:“不要争了,管他是假是真,你若不在江宁城,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遇到如此卖菜人的。咱们不能多停留了,轿夫怕是在武定门洞等急了。”


到了武定门,坐上轿,出城门两三里,便看到张佩纶生前最后住过的几间房屋了。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民居:一圈疏稀竹篱里围着四五间大小青瓦屋,前院有几畦菜地,后院有几个小鸡舍。房子都锁着,还没有搬进新的主人。张之洞等人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还摆着一些陈旧的家具和厨房里的闲锅冷灶。这里没有一丝人气,也不见一只鸡鸭,菜地上残留的几株剩葱断韭也已枯黄憔悴,一切都是人去楼空、生机消失的冷寂荒芜之态,刚才在秦淮河畔访谈六朝烟水气的心绪已荡然无存。想起张佩纶少年得志时的倜傥潇洒,想起他那些刚劲尖厉掷地作金石声的奏章,想起二十多年前京师清流聚会的热闹场合,想起自己和张佩纶当年意气相投的忘年之交,张之洞心中百感交集,一股强烈的怜悯之心占据整个胸腔,他对自己两度署理江督而未访故人深感愧疚:即便张佩纶有千差万错,毕竟当年曾是挚友呀,可以责他骂他,但不可不见他;弢庵的指责或许是对的,心灵深处还是怕他牵累了自己呀!


他叫轿夫在附近买来几沓纸钱,一束线香,就在前院焚纸燃香,望空作揖,算是为故友送行。


坐在回衙门的轿子里,张之洞为此行吟了两首七绝:


北望乡关海气昏,大招何日入修门。


殡宫春尽棠梨谢,华屋山丘总泪痕。


廿年奇气伏菰芦,虎豹当关气势粗。


知有卫公精爽在,可能示梦儆令狐。


过两天,一道谕旨下到江宁:调云贵总督魏光焘任两江总督,着张之洞进京陛见,主持己卯经济特科。


张之洞对大根说:“我们还是回武昌过年吧,今夜你去把那几口箱子赎回来。”


夜里,大根带上赎金,依旧神气十足地从兴发典当铺里取回箱子。来到一个偏僻之处拆开封条,将那些断砖碎石全部倒掉,然后把四口空木箱还给环儿。


过了元宵节后,张之洞急匆匆地踏着冰雪起程北上。离开京师整整二十一年了,他是多么渴望再见一见太后、会一会老友,重温昔日那种纵论时局、激浊扬清的清流岁月啊!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