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1078字
这几年,新建陆军在袁世凯的训练下,很快成为新式军队中最为突出的一支人马。袁世凯受到朝野内外的一致称赞,有识之士更把他称为一颗前途无量的政坛新星,而此时的袁世凯,尚不满四十岁。袁世凯在海外多年,对世界形势颇为了解,知道中国需要变革,故对维新活动予以关注和支持。因此,新派也对他抱有好感,徐致靖还专折保荐过他。尽管袁世凯知道自己口碑很好,迁升可待,但他绝没有想到鸿运竟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快捷。转眼之间,便从正四品的道员擢为从二品的侍郎,连升三级,一下子便由一个地方中级官员变成一个朝廷大臣了!真正是祖宗保佑,福星高照。亢奋了两天后,袁世凯想起,应该给皇上上一道谢恩折。
星月照耀的法华寺,庄严而不神秘,静穆而不冷寂,灯火下,袁世凯独坐书桌前,握管构思。袁世凯不喜读书作文,功名仅只秀才而已,他是靠银子捐了监生身份,才得以获取文官的资格。平时在军营,有的是诗书满腹而功名不遂的文人替他捉刀,可今夜全靠自己搜肠索肚,他一时有点作难,刚写了一个题目,便觉得下文难以为继了。他离开座椅,背手在屋内踱起步来。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联络处的一个都司衔武官进来说:“袁大人,有个人要见您。”
“这么晚了,是什么人?”袁世凯显然不乐意此时见客。
都司说:“我已经替您挡了,他坚决要进来。”
袁世凯不大高兴地说:“我现在正在办重要的事情,要见,明天再说!”
“袁大人,再紧要的事也紧不过我的事,你今夜非见我不可!”
从都司背后传来一句尖厉的声音,原来客人已经到屋里来了。
袁世凯见来人一身夜行服装束,腰间微微隆起。军戎出身的袁世凯一看便知道那里藏着凶器:或是匕首,或是西洋短火枪。刺客!他的脑中很快闪过这两个字。
与此同时,来人也在死死盯着袁世凯:不及中人的五短身材,一颗特别肥硕的脑袋,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里精光闪亮,上嘴唇有一道浓密的一字须。
“你是谁?”袁世凯威严发问,“如何深夜来此见我?”
“哈哈哈!”来人尖声笑起来,“袁大人,你是贵人眼高,认不得我。”
虽是笑声,却分明透露出一种逼人的威慑之气。
袁世凯已感觉到此人的来头不小。他见多识广,是个极为敏捷乖觉的人,见此情景,立刻改变了态度:“壮士莫怪,袁某一时想不起来,请问壮士尊姓大名!”
“我乃谭嗣同!”
啊,这就是海内闻名的谭公子,而今天下瞩目的新贵谭章京!
“哎呀呀!袁某有眼无珠,不知是谭老爷光临,方才多有得罪,该死该死,还望谭老爷大肚海量,请坐请坐。”袁世凯的态度来了个彻底大改变,满脸笑容可掬,一副谦卑神态,又对站立一旁的都司斥道,“你还不赶快向谭老爷请罪,快去端一碗好香茶来,求得谭老爷宽恕!”
都司连连打躬作揖,又赶紧双手捧了一碗香茶敬上。谭嗣同微笑着坐了下来。
袁世凯以很恳挚的态度说道:“谭老爷名播宇内,声闻南北,袁某景仰之至,总是无缘相见。此次超擢军机章京,足见皇上对谭老爷的器重。袁某多次想登门拜谒,只是顾虑到谭老爷新政事忙,无暇接见,遂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想不到今夜谭老爷光临法华寺,真是天赐良缘,使袁某一偿多年夙愿,确实是三生之幸。圣人云不知者不怪,方才的莽撞之处,千万请谭老爷莫往心上记。请喝茶,喝茶。”
谭嗣同与这位新近崛起的军事统领还是第一次见面,这之前脑子里装着的是有关此人的各种议论评说。对于一个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的冷漠与拒绝,并非多大过错,而一旦得知后立即殷勤接待,足见他的诚恳。袁世凯的这番表现消除了谭嗣同的疑虑,他喝了一口茶说:“袁大人才干超群,识见卓越,我心仪已久。”
袁世凯忙说:“谭老爷言重了,谭老爷才真的是海内人望。”
“造次闯进法华寺求见,本不应当,然事情紧急,不得已如此,还请袁大人见谅。”
袁世凯的心不由得紧缩一下。谭嗣同眼下是皇上的近幸宠臣,说是有紧急事,莫非是受皇上之托而来?遂敛容说:“有什么事情,请谭老爷明示。”
谭嗣同庄容正色地说:“袁大人,皇上自四月下旬行新政以来,颁发新政谕旨上百道,但于官员升黜,除礼部一事特殊外,几乎未有动静。至于军营中,更无一人得到提拔,而在上千个带兵统领中唯一越三级而擢升您。您说说,皇上对您如何?”
袁世凯激动地说:“皇上对袁某的恩德,天高地厚,袁某粉身碎骨无以报答。”
谭嗣同又说:“袁大人,您看皇上属于怎样的君主?”
袁世凯立即答:“皇上乃旷代圣主,实圣祖、高宗爷一脉相传的有为君王。”
“好!”谭嗣同说,“袁大人既感皇上大恩,又知皇上为圣主,若皇上遇到急难之事,您如何办?”
袁世凯不假思索朗声答道:“皇上若有急难之事,袁某将亲率新建陆军,为皇上解危靖难,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上现在就遇到了急难,这是皇上近日颁发给杨锐和林旭的两道密诏。袁大人,您先看看。”谭嗣同从内衣袋里取出两道密诏来,袁世凯忙跪下,双手过头捧接。随即站起,走到灯下细看。
袁世凯边看边想,越想越觉得形势紧如绷弦且危如水火。
袁世凯是个精明透顶的政坛射雕手,他虽居小站,却对京城中的朝局了如指掌。他深知变革对中国的重要性,也深知变革会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反对,因而充满着危机和风险。他也知道主张变革的皇上并未握实权,而不希望变动的太后才是大清的实际主宰者。他为自己定下的方略是:安处小站练好新军,静观大局,不卷入旋涡。皇上超擢他为侍郎,他知道皇上想依靠他。当然,他更需要依靠皇上,他决不会拒绝而是心存感激。他感激皇上的圣眷,会为皇上办事,但若是牵涉到新旧两派的争斗,他会谨慎。现在,皇上将不仅让他卷入争斗,而且是卷入与太后的争斗,袁世凯感到百般为难,万般恐惧。看完两道密诏,他的后背已让冷汗湿透了。
“谭老爷,皇上现在处境到底如何?”
谭嗣同脸色阴沉地说:“皇上被太后及一群老朽所包围,不能自行其志,处于危难之境,袁大人是救皇上唯一有力之人。若袁大人助皇上,皇上可击败太后及老朽;若袁大人助太后,则皇上将有可能被废。”
袁世凯被谭嗣同这几句话震惊了。在此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天已在朝廷最高权力的争斗中,处于这样至为重要的地位,也绝没有想到自己要在帝、后两圣中择一而从。也就是说,一股意外的力量已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这一瞬间的选择将决定一生的命运:或富贵极顶,或杀头灭门!
见袁世凯没有接话,谭嗣同望着他的两只眼睛,冷冷地说:“袁大人不愿助皇上,我也不为难你。你可以立即去颐和园告发我,说我谭嗣同劝你助皇上而背太后。我甘愿就戮,当然,您可以立马得富贵。”
袁世凯凛然回答:“谭老爷,您把袁某看成什么人了!我袁家世受国恩,深明大义,皇上不仅是您的皇上,也是我的皇上。我得皇上非常之恩,自应非常报之。皇上有难,救护之责,岂仅您一人,也有袁某我的一份责任。您有什么良策可以置皇上于平安,请说吧!”
得到袁世凯的明确表示后,谭嗣同这才严肃地说:“要救皇上出危险,必须制服太后及那批反对变法的老朽,欲达此目的,不行非常之变不可。九月间天津阅兵之事,很可能是太后与荣禄的一个密谋,到时利用董、聂二军之力废皇上而他立。所以,我们要先下手为强。董、聂二军决不可与您的新建陆军相比,您先将荣禄抓起来再软禁太后,则董、聂不敢反对您。”
荣禄是袁世凯的顶头上司,自荣禄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以来,袁世凯对他毕恭毕敬,奉若神明。至于太后,更是四十年来大清臣民心中至高无上的圣君明主。在与谭嗣同见面之前,抓荣禄、囚太后,这不仅是他袁世凯不敢做的事,而且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再说,皇上本就是太后立的,既然权在太后手里,她要废皇上不是一句话吗?又何必利用天津阅兵?这个念头在袁世凯的脑中很快闪过,正想就此和谭嗣同探讨下,却突然再次瞥见谭嗣同腰间微微隆起的衣襟,立即明白这不是探讨的时候。此时此刻,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他只得说:“若皇上阅兵时疾驰入我的军营,在我的军营里传令铲除奸贼,则我定是会奉圣旨,尽全力抓荣禄而保皇上。”
谭嗣同盯着袁世凯看了好一会儿,猛然说:“荣禄是您的顶头上司,一直待您甚厚,您到时能下得了手吗?”
袁世凯未料到谭嗣同会有这一招,脑门儿顶上沁出一排冷汗来。开弓已无回头箭,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是再也没有犹豫迟疑的地步了,即便刚才的一切都是做戏,也得把这出戏演完,而且要演得逼真精彩。袁世凯定了定神,慨然回答:“若皇上在袁某的军营,则诛荣禄如杀一条狗耳!”
谭嗣同听到这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如此,护圣主、清君侧、肃宫廷、振兴大清之功,袁大人您当居首位。”
袁世凯忙说:“不敢,袁某不过奉圣旨行事而已。”
谭嗣同起身道:“袁大人,今夜我们就谈到这里,具体事宜,我们到时再详议。有什么事,可派心腹之人到浏阳会馆来找我,也可到南海会馆找康有为先生。就此告辞了。”
送走谭嗣同后,袁世凯躺在法华寺的僧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他上午拜会礼亲王世铎,下午拜会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刚毅。第三天上午拜会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王文韶。这几个人,既是国之大老,又是太后的宠臣,袁世凯试图从他们处探听点内幕消息,也想借此来平衡一下前夜的倾斜。
第三天下午,袁世凯乘火车离开北京回天津小站。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坐在由天津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与他相对而行。此人从北洋大臣衙门里走出,即将进入紫禁城。
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的悲剧,便在这京津道上的往返车厢中策划着。
六、百日维新全军覆没后,张之洞忧惧难安
这个急急忙忙由天津回北京的人便是李鸿章的儿女亲家、广西道监察御史杨崇伊。杨崇伊不仅反对维新变法,尤其讨厌康有为。康有为篡改孔子歪曲儒学的行为,使得杨崇伊很愤慨,他认定康有为是孔子的叛逆、国家的奸佞,便专与康有为作对。乙未年,康有为在北京办强学会,他上折斥强学会煽惑人心,图谋不轨,结果强学会被查封。
康有为在上海办强学分会,《强学报》上用孔子卒后纪年等事,也遭到杨崇伊的严词弹劾。光绪诏定国是,实行新政,杨崇伊认为这是皇上受了康有为的蛊惑,对这几个月来所颁发的所有新政谕旨,他几乎一概予以反感。他对礼部六堂官被罢黜事很气愤,这使得他很自然地与怀塔布、许宝骙等人结成了联盟。怀塔布十分看重这个仇视新政痛恨康有为的御史,甘言赞扬,重金收买,杨崇伊遂热心地为守旧派卖力。他时常出入刚毅、怀塔布等人的府宅,密谋对付皇上和新政的策略。就在光绪颁发给杨锐第一道密诏的时候,杨崇伊便在怀塔布的家里拟就了一道密折。第二天,怀塔布的福晋瓜尔佳氏再次进了颐和园。两个老太婆闲话家常,谈着谈着,瓜尔佳氏突然煞有介事地对慈禧说:“老佛爷,近来京师很不安静。我们胡同口上就有两家人被抢劫了,有一家婆媳两个被杀。我们家最近几夜都睡不好觉,提防着哩。老佛爷住园子里,太使我们放心不下了。眼看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凉了,还是早点回宫中去住为好。”
这几句近乎聊天儿式的话,却对慈禧很有震动:今年夏天是个多事之秋。皇帝行新政,闹得举国不宁,给铤而走险的歹徒造成了机会。过几天就是中秋了,今年中秋干脆回宫里去过好了。
正在思忖着,李莲英送来了奏折。瓜尔佳氏见太后有公事要办,便知趣地告辞。原来这奏折正是御史杨崇伊上的,折子上说:近闻康有为的江湖死党有包围颐和园挟持太后的非常之变,请太后速回宫训政。
这原是怀塔布与杨崇伊策划的一个嫁祸于康有为的阴谋,分两个侧面同时进行。
果然,有瓜尔佳氏那一番话在前,慈禧对杨崇伊这道折子十分重视,而且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害怕。当天下午慈禧就决定离开颐和园回宫,弄得光绪和宫中大小太监、宫女们措手不及。
怀塔布见这种恐吓对老太婆极有作用,便和杨崇伊谋划下一步。怀塔布说皇上突然间越三级超擢袁世凯,此举值得大为注意,杨崇伊对这一提醒很重视。怀塔布请他去一趟天津,和荣禄谈一谈,杨崇伊在天津北洋衙门里和荣禄商讨了一个晚上,荣禄也感到皇上此举非同一般。北洋三支新式军队,最强的是袁部,这样看来,九月间的天津阅兵可能有戏看。荣禄的话给了杨崇伊一个启发,这不又是一个很能打中老太婆的恐吓?
一下火车,他便草拟了又一道请太后紧急训政的奏折,急忙送进宫中。
就这样,第二天北京城风云突变,形势急转。复出训政的慈禧太后在短短的三四天内下达了一连串杀气腾腾的慈谕: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革职。其弟康广仁着步军统领衙门拿交刑部,按律治罪。逮捕山西监察道御史杨深秀。将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张荫桓、徐致靖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审讯。全部恢复已裁撤的鸿胪寺、光禄寺等衙门。鉴于康有为、梁启超已逃逸出国,会商英国、日本公使协助缉拿。同时又以皇上名义布告天下,因病重不能听政,恳请皇太后再度训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