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792字
看了张之洞的信,听了徐建寅的禀报后,谭继洵大吃一惊,心绪十分复杂。他既痛恨马鞍山乡民的野蛮无礼:殴打矿师,砸烂机器,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又埋怨武昌知府和江夏县令办事不力:他们一定是没有把他的意思原原本本地传达,不知在哪一个环节上走了样,才激起乡民的愤恨。同时又对张之洞信函中的不客气很是不快:论年龄、论科名我都在你张之洞之上,你张之洞怎么可以就凭着品衔高一级,对我说这等亢厉不恭的话呢?
送走徐建寅后,谭继洵为着这件事恼恨至极,一个整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上午便觉得有点头重脚轻。他强打起精神,把武昌知府再次唤进巡抚衙门。谭继洵阴沉着脸,以少有的峻厉口气对涂炳昌说:“你看看张大人这封信吧!”
涂炳昌看完信后,才知马鞍山闹出大事,张之洞为此发了大火。他与谭抚台打了三年多交道,一向都是和颜悦色的,今日第一次见他这个模样,知道抚台大人心里也大为生气了。他颤抖着双手将信函还给抚台:“马鞍山刁民竟然殴打矿师,卑职实在是不知道。江夏县出了这等事,卑职有责。大人看此事如何处理,卑职一定照办。”
“唉!”谭继洵跺了跺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都怪你们无能,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
“是,是,卑职无能,卑职无能!”涂知府检讨不迭。
“我原想把他们捏合在一起,双方都得利,没想到煤窑上的人竟然动起武来,打伤人,尤其是打伤洋人,这事就麻烦了。张制台信函上的话虽然难听,道理上还是他的对。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再没有合办的余地了。你去告诉吕文魁,叫他亲到汉口去看望两个被打伤的矿师。吕文魁切莫以为这是代人受过,拒绝去汉口。涂知府,你要他心里放明白点,除开作为县令责无旁贷这点不说外,要知道打伤的是英国洋人,倘若惹怒英国大使馆,告到朝廷那里就不得了啦!他吕文魁的县令做不成是当然的,只怕你我也不得安宁。”
涂知府心里猛然生出一股恐惧感来。这几十年里,与洋人冲突的事还少吗?本来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一下子就闹成大事。本来是洋人理亏,到头来都是中国人的不是。朝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办了自己的官员和百姓再说。洋人可是惹不起的呀,何况这事明摆着是马鞍山的乡民不对。涂知府忙说:“大人指教的是,卑职不但叫吕文魁去,而且卑职也陪同前往,一道去慰问受伤的洋矿师。”
“你就不要去了,事情出在江夏,江夏县令去赔礼就行了。”谭继洵继续说,“还有,要吕文魁尽快通知马鞍山煤窑撤除,再不要说别的话了,那块地方只有全部交给煤矿局,才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是,是,卑职一切照办!”
江夏县令吕文魁本不愿意过江去看望被殴打的煤矿局矿师,认为这是降了他堂堂县太爷的格,但当涂炳昌指出此事将可能导致一个新的洋案后,吕文魁也害怕了,连忙答应。第二天亲自过江到汉口,寻到那家英国人办的医院,看望亨利、梁普时,代表江夏县衙门说了许多赔不是的话。又对守候一旁的徐建寅表示,三天之内一定将马鞍山煤窑撤除,并查办肇事者。
这时,江夏县丞钱乃昌向总督衙门上了一封密函,将吕文魁收取马鞍山煤窑税银作小金库一事禀报张之洞。钱乃昌揭发吕文魁并非为了公义,纯粹是出于平日相处不和的私怨。他知道马鞍山的事一定使张之洞对吕文魁极为不满,于是趁此机会落井下石,既泄了私愤,又讨好总督,最好是促成张之洞罢掉吕文魁,由自己来坐正堂,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
果然,张之洞接到这封密函后十分恼怒,立即派衙役去江夏县传令,命吕文魁明天一早来督署听候训话。
吕文魁接到命令后心里很是惶恐。他知道,殴打洋匠一事能大能小。若以渎职失责酿成地方洋案而论,只需一道奏本,头上的七品顶戴便立时丢掉;若不上告朝廷,则一点事都没有。而这告与不告,全操在总督张之洞一人手里。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求张制台宽恕这一条路了。第二天一早,吕县令诚惶诚恐来到总督衙门。门房认识他,忙客气地将他带到候见厅,坐定后门房告辞。宽大的候见厅只坐着吕文魁一人,他的心像鼓槌似的上下急跳:张制台会说些什么呢?我又该如何回答呢?
不知不觉,枯坐了个把钟头,却不见值班的衙役过来召唤,吕县令有点急了。他眼睛盯着门口,希望能逮住一个人替他传传话。又过了半个钟头,好容易看见一个衙役,立刻走上前去,对衙役说:“我是江夏县吕县令,奉张制台之命来衙门,已等一个半钟头了,烦你转告一声。”
那衙役虽不认识吕文魁,见他穿着正七品官服,知不是假冒,于是脸上堆着笑容说:“吕太爷您坐好,我这就去转告。”
一会儿工夫,衙役出来了,说:“吕太爷,张制台现在正跟襄阳镇的总兵说着话,请您等一等。”
吕县令心里不快,却不敢发作,只得重新坐下耐心地等着。这一坐又是一个多小时,仍不见任何动静。可怜一个平时在江夏县境内耀武扬威的县太爷,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总督衙门候见厅枯坐了三个小时,没有人搭理,也没有一口水喝。正窝着一肚子火的时候,只见一个气宇轩昂的武官在几个戈什哈(戈什哈:清朝高级官员的侍从护卫,简称“戈什”。满语护卫之意。总督、巡抚、将军、都统、提督、总兵等都可自行委派。)的簇拥下,热热闹闹地从候见厅门口走过。吕文魁心想,这武官大概就是襄阳镇总兵了,看来,张制台与他的谈话已结束,这下该轮到我了。他正了正衣冠,挺直腰板坐着,等待衙役前来导引。又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衙役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
“吕太爷,张制台已回后院吃午饭去了,您将就在这里吃一点吧!”
像是得到提醒似的,一听到“吃”字,吕文魁的肚子立马便咕噜噜地响了起来,一股强烈的饥饿感冲口而出。竹篮打开,一大碗米饭,一小碟豆腐,一小碟萝卜,一小碗青菜汤。显然,这不是款待客人的酒菜,而是衙门工役的便饭。吕县令又是不快,但肚子饿得厉害,只得受了。悄悄地问衙役:“张制台吃完午饭后一般做什么?”
衙役答:“没有定准。有时他会在后院散散步,有时他会躺下来睡一睡,有时他会见客,有时碗一丢就进签押房办公事。”
吕文魁心想,说不定张制台吃完午饭后就会召见。他匆匆吃了饭,也不敢到候见厅外走动,压下性子又坐着等。
坐了许久,依然不见动静。他弄不清此时张之洞在做什么,想想也可能午睡了,便干脆背靠着墙壁闭目养起神来。眼睛虽闭紧,心神却安宁不下,于是掏出小怀表来,睁眼一看,已指向二点一刻。他想,即便午睡,也应起床了,为何没有动静呢?往日候见厅里客人不断,偏偏今天再不见第二人,偌大的候见厅,只有这个吕县令一人孤孤单单。想到这里,吕文魁心里不免生起满腔怨恨来。正在这时,候见厅外响起一阵响亮的皮鞋声,吕县令定睛一看,三个粗壮的洋人趾高气扬地从门口走过。他下意识地一惊,莫不是外国领事馆的人来会见张制台?若是使馆的人,多半与马鞍山一事有关。这么说,真的酿成了洋案,洋公使们到总督衙门交涉来了?看来事情严重了!吕县令如此一想,心马上怦怦乱跳,背上冒出虚汗,刚才的怨恨早已飞到爪哇国外,全身已被恐惧包围得严严实实。
吕文魁在恐惧中淡忘了时间,反倒没有枯等的难受了,直到衙役再次来到候见厅时,他才知道已是傍晚。衙役说:“吕太爷,晚上张制台要请洋人在花厅吃饭,就不能见您了。张制台发下话:他明天一早要出衙门到铁厂视察,只是在临出门前有半个钟头的空隙,吕县令要么回县衙去,明天一早再来候着,要么就在客房里睡一晚,明早见。回还是不回,由太爷您自己定。”
回自家住,当然舒舒服服,但不知张制台明天什么时候出衙门,来早了,怕衙门未开,来迟了,有可能见不到。住这里,苦是苦一点,但明天早上决不会误事。在候见厅冷坐了一整天的吕县令,此时仿佛突然开了窍:张制台今天是有意惩罚我,也在考验我,他是在看我的态度。
“请你转告张制台,为了明天能顺利得到召见,卑职今晚就睡在总督衙门客房。”
“好,那我就带吕太爷去客房吧!”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吕文魁就起床盥洗,然后一人坐在候见厅等候。刚到七点钟,衙役就将他带到张之洞的面前。
张之洞冷冷地盯着吕文魁,好长时间不说话,盯得吕文魁的两条腿直打哆嗦。“吕县令,有人说你是马鞍山事件的幕后支持者。”
吕文魁吓了一大跳,忙分辩:“卑职不是支持者,卑职是办事不力。”
“你不要急于辩解。”张之洞打断吕文魁的话,“我问你,马鞍山三家煤窑每年交县衙门三千两税银,是不是真的?”
吕文魁犹豫了一下,答道:“有这回事。”
“这笔银子用到哪里去了?”
“大多数用在修路补桥、赈灾恤贫等事情上。”吕文魁回答得麻利,像是真这样做似的。
“哼!”张之洞冷笑一声,“既然是在做好事,为何不见你禀告知府和巡抚。”
吕文魁不作声。
张之洞厉声道:“据本部堂所知,这笔税金并非用在百姓上,而是用在官场上了。正因为有这个好处,你才庇护三大家煤窑,阻挠煤矿局。本部堂本想参掉你这个县令,看在你态度尚好,暂不罢你的官。你回江夏后将历年来所得马鞍山税金报一个明细账单来,听候核查。另外,罚三大煤窑一万五千银子,一家五千两,限十天内交齐。这一万五千两银子,本部堂一两不要,完全交给煤矿局,用于开发马鞍山煤井。若十天内办不了这件事,你摘下翎顶来见我!你去吧!”
吕文魁木然听完这段训话后,垂头丧气地走出总督衙门。
傍晚,张之洞回到衙门,徐建寅已在这里等候好一会子了。他告诉总督,他上午去巡抚衙门,表示对谭抚台处理马鞍山一事的谢忱,得知谭抚台因此事已气得生病卧床。张之洞本对谭继洵很是不满,一听说老头子为此而生病,心里顿时对他宽谅了许多。沉吟片刻,他把儿子仁梃唤了进来。
二十二岁的张仁梃长得比父亲略为清秀点,在师傅桑治平多年教导下,他不仅学问根基打得扎实,而且器局开阔,眼光远大。张之洞对这个二儿子很满意,认为他比大哥仁权要强得多。
张之洞对儿子说:“你去准备几样瓜果糕点,明天一早去巡抚衙门,代我去看望谭抚台。谭抚台年纪大了,又生着病,你不要在那里坐得太久了。看一看,转达我的问候,说几句安慰的话就回来。让大根陪你去。”
张之洞还是第一次派儿子代他出门看望人,怕他年轻不懂事,遂仔仔细细地吩咐着。
仁梃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信任,突然间有一种已长大成人的感觉,兴奋地领下了这道父命。
第二天一早,大根陪着仁梃来到巡抚衙门。门房见是总督的二少爷来问候抚台,十分殷勤。抚署总文案出来接待,又亲自陪着来到谭继洵的卧房。谭继洵得知后,硬是挣扎着起床亲自接见。他见仁梃长得一表人才,举止也很得体,甚是高兴,对张之洞的这番举动也颇为心暖。
为了答谢总督的心意,待仁梃走后,他把自己的小儿子叫过来,吩咐儿子明日到督署去代他谢谢张制台。谭继洵的这个小儿子不是别人,正是日后惊天地泣鬼神的一代人杰谭嗣同。
谭嗣同虽贵为巡抚公子,年纪轻轻却经历过许多不幸。若说起人生幸福来,他远不及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谭嗣同同治四年出生在北京,那时他的父亲正在户部做山西司员外郎。谭嗣同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母亲徐氏为父亲的发妻。他出生的那年,父亲纳妾卢氏,卢氏比丈夫小二十三岁。在谭继洵的眼里,十八岁的小妾远比四十出头的发妻漂亮动人,他的爱心几乎全部转到卢氏的身上,而卢氏又是一个心胸狭窄的自私女人。从此,原本和谐的家庭埋下了多事的种子。
嗣同七岁那年,大哥回浏阳完婚,因为嫡庶不和,徐氏有意借儿子完婚之机离开北京。嗣同与二哥留在父亲身边读书。徐氏走后,卢氏便把平日积压在心里的怨恨向嗣同兄弟发泄。嗣同年幼,更成了卢氏经常打骂的对象,卢氏又在谭继洵面前大说他的坏话,使得他失去了父爱,小小的年纪,便开始懂得以少言寡语、含恨忍痛来应对世事。一年后,徐氏从浏阳回来,见到小儿子骨瘦如柴、木讷呆滞,伤心痛哭。七八岁年纪,正是一个人性格形成的重要时期,这一年的精神创伤为谭嗣同特立独行的性格奠定了基础。
光绪二年春天,北京流行白喉。出嫁不久的二姐染上此病,随后,母亲徐氏和长兄也染上了,五天之内,三人先后去世。十二岁的谭嗣同也感染上了。他在床上昏死三天三夜,竟然苏醒过来,留下一条命,父亲因而又给他取了个“复生”的名。这段家庭惨故对谭嗣同打击极大,多少年后,每一提及此事,便唏嘘流泪。不久,二哥护送母亲及大哥的灵柩回浏阳安葬,并留在家乡主持家务。嗣同仍住京师读书。从那以后,后母卢氏便将谭嗣同视为眼中钉,想方设法虐待他。谭继洵公务繁忙,不理家事,在卢氏的挑唆下,也不喜欢这个死里逃生的儿子。
谭嗣同痛失母亲,又缺少父爱,只有书籍伴随着他孤单寂寞、伤感多愁的心灵。如此环境,促使谭嗣同逐渐形成桀骜不驯、愤世嫉俗、厌恶旧秩序、渴望冲决罗网的叛逆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