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542字
花县一个姓陈的闱赌主办者在开局的前夕拐挟赌民五百万银子,逃到国外去了。四处找不到他的踪迹后,赌民决定变卖他的房产田地赔偿。结果发现他的良田美宅早已卖给别人,剩下的财产全部加起来不及三十万两。赌民们气愤不过,对姓陈的行事查了个究竟。查出他与官府关系密切,怀疑他私下送给总督银子不下百万两,于是几个家中损失巨大的粤籍京官联名上奏弹劾英翰,罪名是私开闱赌,接受贿赂,包庇纵容奸人拐逃巨款。赌民也恨死了英翰。有的甚至投匿名帖到督署,声称要杀掉他来出气。英翰吓得不敢轻易外出。他自己上疏朝廷,说闱赌一事他禁止不力,以致酿出如此大事,请求朝廷给予处分,调离两广。
朝廷见事情闹得这样大,只得派出两员大吏来广州调查。不知是钦差受了贿,还是英翰手脚做得干净,总之,查来查去,也没查出英翰私受巨贿的真凭实据来。最后两位钦差向朝廷具折,建议禁止闱赌和将英翰免职调离。朝廷同意了这个建议。英翰便因此丢了粤督而回到北京,但不到三个月,他又谋到一个乌鲁木齐都统的美职,走马西北上任去了。两年后死在任上,饰终隆重,御祭文满篇称赞,无半句提到闱赌一案。
弄清楚英翰的这段履历后,阎敬铭心里更踏实了。
这天上午,张之万邀了阎敬铭一同来到太平湖醇亲王府。
三、以三十万两银子上缴海军衙门为条件,换取闱赌的合法进行
“什么好风,两位老中堂联袂而来,难得难得!”四十五岁的醇亲王满面笑容地将张、阎让进王府精致的内客厅,立时便有小太监端来香茶、果品。醇亲王才具不及恭亲王,对待下属却比恭亲王要和气得多,醇亲王府也不像恭亲王府那样奢豪森然。这是醇亲王高过恭亲王之处,也因此在京师赢得不少好口碑。
“有好些天没见到王爷了,心里惦记着,今天天气好,我约了丹老一起来看望王爷。”张之万两眼含笑地望着醇亲王说。醇亲王年纪虽不大,但一向身体单薄瘦弱,脸色常是灰灰白白的,然今天却容光焕发。他颇为奇怪,嘴里颂扬:“几天不见,王爷气色这样好,老臣心里高兴极了。”
阎敬铭也看出了这一点,忙说:“王爷精神旺盛,是天下臣民之福。”
“是吗?”醇亲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我也觉得这些日子身体是健旺些,吃饭睡觉比过去都要香甜。”
张之万因为在醇亲王小时便教过他诗文,彼此关系较为亲切随便,为把今日的气氛营造得更热络些,便开着玩笑说:“想必王府来了高人给王爷开了好秘方,王爷拿出来给我们瞧瞧,也让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回去吃几剂调调神,多活几年!”
说罢哈哈大笑。
“张中堂取笑了。”醇亲王笑着说,“哪有什么秘方,真要有的话,一定会公之于众,让诸位同享。只是二位今天来得正好,有一件大事,我还没有跟礼王他们说,先听听两位老中堂的意见。”
“什么事?”阎敬铭肃然直起腰杆,全部注意力立即集中起来。
“请王爷说说。”张之万也放下手中的托杯。
“前几天,太后召见我,跟我说起办海军衙门的事。”
“办海军衙门?”两位军机大臣几乎异口同声地反问了一句。
“是的。”醇亲王继续说,“海军衙门,这四个字是太后亲口说的,我当时也没想到太后会有这个想法。”
“这是一件好事。”阎敬铭立即予以肯定。
“太后具体怎么说的?”张之万暂时压下堂弟的事情。跟办海军衙门比起来,广东的闱赌当然是小事一桩。
“太后说,李鸿章跟她讲,马尾江战役把福建海军的弱点都暴露出来了。当初左帅创办马尾船政局,原是想利用该局造舰办学,培育人才,为大清的海军打下一个基础,不想辛辛苦苦办了二十年,耗资几千万银两,瞬息之间便被法国人毁掉了。检讨福建海军的这个结局,一是因为舰艇太差,被法军击毁的十一艘舰艇,一半是我国自己制造的,一半是从西洋买来现成的。自己造的舰小、炮力弱,远不是法国人的对手。不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舰艇不行,也不是他们不知道洋人有好舰,他们是没有更多的银子去购买。二是监督不严格,人才缺乏。张佩纶、何如璋固然不懂海战,其实他们更是命不好,倒霉而已。历届船政大臣都和他们一个样,发生在谁身上,结局都是一样的。针对这两个方面,李少荃向太后提议,由朝廷来办海军,设一个海军衙门,专门办这件事,集中全国的银两来买舰艇,就可以购买最好最新的洋舰,由朝廷出面聘请最能干的洋员来经办。如此,我们大清也可以建立起一支世界上最强的海军来。”
“这个提议不错。”张之万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李鸿章这人就是乖觉,心计多,马尾江的败仗,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将近一年来,骂张佩纶的话洋洋盈耳,弹劾的奏章也积案盈箱,就没有哪个记得张佩纶曾经有过建水师衙门的折子,这海军衙门不就是水师衙门吗?还是李鸿章这人聪明!
“但是,太后没有同意,说由朝廷出面办一个海军衙门好是好,但说到底还是要银子呀,朝廷一时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子来买炮船呀。”
“太后考虑的有道理。”身为户部尚书的阎敬铭深知国库的空虚,他皱着眉头说,“自从长毛作乱之后,朝廷是一空如洗,至今元气还没恢复过来,哪里拿得出大笔银子来呢!”
张之洞的事情,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银子短缺的缘故吗?正是一码事呀!张之万赶紧补充:“丹老说得很对,国家当今第一大难题便是缺银钱。太后当一国的家,为一国的银钱忧虑,督抚当一地一省的家,则为一地一省的银钱忧虑。”
说罢望了一眼阎敬铭,阎敬铭懂得他目光中的意思,说:“太后有太后的难处,督抚有督抚的难处,越想办大事,困难就越大。”
醇亲王则不明白两个军机的话中之话,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银钱艰难这点我也清楚,别的不说,就说为太后造园子的事吧,进展不快,也就是银子跟不上来。皇帝都眼看要亲政了,太后还没有一处地方颐养,我能不着急吗?”说话间醇亲王特地看了阎敬铭一眼。
醇亲王所说的造园子的事,内中也的确有些曲折。
光绪六年,醇亲王亲自为慈禧踏勘清漪园旧址,将修复清漪园的计划定了下来。但管事的恭亲王仍像同治年间一样,以帑藏紧缺为由将计划搁置一旁不理睬,慈禧心中大为不快。甲申年撤换恭亲王全班军机,近因是越战失败,远因则是这桩事。
新军机上任后不久,醇亲王便旧事重提,没有恭亲王这个障碍,事情好办多了。但那时越南的战争正打得紧,大兴园工,无论从气氛上说,还是从经费上说都不是时候,于是醇亲王便先以修理三海来暂时讨得慈禧的欢心。三海即北海、中海和南海,本是皇家的行宫,它挨着紫禁城,出入方便。
夏日三海水波荡漾杨柳成荫,较之宫禁来说,自然凉爽清幽,故帝王后妃们夏天常来三海游憩。自元代定都北京来,三海便不断拓建。到了清代,三海是宫殿成群楼阁相望。康熙、雍正、乾隆几代皇帝,不仅将此当作游乐之地,而且在此宴请王公大臣,并在勤政殿等宫殿里召见官员,处理国事,接见进京朝觐的外藩国使臣,欢迎得胜回朝的出征将士。三海里的水时常疏浚,保持一年四季的清亮洁净,又特地种了不少莲藕。每到三夏时节,一眼望去,三海之上碧叶田田,莲花盛开,真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那景况的确是清雅至极!
可慈禧却还嫌它不够气派,不够豪华,于是醇亲王下令,将三海所有亭阁楼台重新漆过一遍,又特地将连接北海和中海的宏伟大桥——金鳌玉桥加以包装,将数以万计的黄金、白银熔成水液涂饰其上。三海气象果然一新,慈禧心中自然欢喜。
光绪八年初阎敬铭出掌户部后,开源节流,精打细算,到了年终报账,他又将闲款与正款一齐上报,比前任多出三四百万两银子。慈禧对阎敬铭的能干甚为称赞。晋协揆,入军机,便是对他的奖赏。这两年修三海,用的就是阎敬铭上报的闲款。
户部的闲款大致包括抄查犯罪官员的家产等各种罚款,以及变卖之款等。历任户部尚书都不将这笔闲款上报,一来怕来年正款有亏,好以此补缺,二来户部留下这笔银子也好自己办些事情:或是上下官员们沾润,或是年节之时用来向王公贵戚们送礼,还有各省抚藩们到京城来办事,送来百两银子的礼物,尚书侍郎们收下后,也得回送十两八两的。所有这些,都要有一笔银子摆在这里才好办呀!
阎敬铭不需要这种小金库,他统统上报。后来得知这些银子全部用在三海上去了,他又有点心疼。
光绪十年底,正款、闲款加在一起,比上年多出五百万,慈禧看到户部这份结算单后,高兴地对醇亲王说:“阎敬铭真是一个理财能手,每年都能多出几百万两来,比翁同龢要能干多了。今年居然增加了五百万,明年要再增加五百万就是一千万。你前些年说的修复清漪园子的事,我看可以动手,有这一千万两银子,大概也差不多了。”
醇亲王本拟将这五百万银子做点别的事,听慈禧这一说,主意就改变了。他想:三海毕竟近在咫尺,还是要将清漪园修好,让她搬得远远的,彼此都可省心。
“清漪园的事臣已筹划好些年了,现在,冯子材在越南打了胜仗,阎敬铭又在户部筹集了款子,这都是托太后的洪福。明年春上就动手,两到三年工夫也就修好了。”
醇亲王把这事跟阎敬铭一说,阎敬铭的脸就沉下来了,说了许多不能挪作园工的道理,特别强调万一又打起仗来,这笔银子还得用作军饷。醇亲王好说歹说,才勉强地说动这个倔强的陕西老头,同意从户部拨出二百五十万两。
阎敬铭虽然拨了银子,但心里老大不情愿。时隔不久,内务府又为园工的事向户部要银子。阎敬铭压下不理,内务府再次具文,阎敬铭又不批。无奈,内务府只得请醇亲王出面。醇亲王看了内务府禀报,竟然开口要八十万,他心里吃了一惊:刚提的二百五十万,怎么又要这么多!禀报后面附了一页清单,上面详详细细地开列了二三十个项目,每项多少,汇总起来八十万还出了头。醇亲王也不知道哪项该要哪项不该要,更弄不清楚这种材料的行市怎样,只得照批给户部,要户部速拨银八十万。
三十年前的户部主事深知宫中用工的弊病。宫中用工,比如修缮殿堂、整治道路、调理花园等,开出一万两银子,用到工程上的有三千两就不错了,这其间的七千两银子便被监督、工头、采买、工役等人层层贪污中饱了。至于日常的吃饭穿衣用药等开支,则更是公开地滥报冒领。道光帝是个知道节俭的皇帝。有一天吃饭时,他指着一碟韭黄炒肉丝问御膳房的太监,这碟菜要多少银子,太监答十两。第二天他召见一位大臣。国事谈完后,他顺便问一句,一碟韭黄炒肉丝得要多少钱。那位大臣答,十文钱左右。十两与十文,有着千倍之差,道光大为恼怒。他召来御膳房太监,问这是何故?谁知这位太监并不恐惧。他平静地告诉皇帝:民间炒一盘菜,的确十文便可以,但宫中炒出这碟菜,非要十两不可。接着便详细说明:这菜里的肉取的是猪背正中的一块肉,一头猪只能取够炒一碟的肉丝,故肉要算一头猪的钱。这头猪由专人喂养,从生下来起就吃的白米稀饭,喂这头猪出来要六两银子。韭黄是来自丰台专为宫里供菜的暖棚,这暖棚从入秋起要生炭火保温,一直到来年春末,施的肥料是专门用黄豆麦片沤烂而成的。一碟韭黄则要从一百斤韭黄中一根根地精细挑出。这碟韭黄要花费二两银子。另外,要用燕山的豹子油、夹皮沟的蘑菇、木兰围场里的山鸡汤、渤海的鱼粉等做作料,这些耗费要在二两左右。用十两银子,还未计厨房里的工钱,若将工钱加进去,尚不止十两哩!道光帝听了,觉得有道理,便不再追究了。其实,这位御膳房的太监说的全是骗人的话。内宫里每一样从宫外买进的东西,都有一套这样的离奇来历,太监们一代传一代,编得滴水不漏,皇帝妃嫔都被他们这样糊弄过去。这样一道韭黄炒肉丝,他们至少要从中贪污八九两。这批内务府里的大小蛀虫就这样上下包庇内外勾结,将国库里的银子化为他们囊中的私物。这中间的弊病,唯户部最为清楚。但户部的堂官和司官,或不敢得罪,或与内务府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至于部里的那些小官小吏,也多多少少得过其中的好处,大家便都两眼一抹黑,任它如何伤天害理,也不去理睬。阎敬铭的心里当然最有数了,每一想起此事便心情郁闷。但他已是六七十岁的人,真要认真调查起来,哪有这个精力?何况部里几乎无人支持。他实在不愿在这种两难处境中待得太久,东山复出尚只有三四年,便又萌生了回解州书院养老的心愿。因为有此念头,他也便不想曲意阿附太后和醇亲王。要拨出八十万来,除非把别的都压住。但救苦救难,赈灾抚恤,总比修园子来得重要吧!阎敬铭勉为其难地分出三十万来,也学醇亲王的样子,附一张表,详载近两个月来哪个省灾荒拨出若干,哪个省瘟疫拨出若干。醇亲王看后嘴里不说什么,但心里不悦。刚才这几句话便有这个意思在内。
阎敬铭明知醇亲王话中所指,也不辩解,闭着嘴巴,面露微笑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