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822字
两个宫女上来,将慈禧扶上床,脱掉鞋子,又去掉外褂,然后给她盖上一件薄薄的赭黄色丝被。慈禧半躺在凤床上,微微地闭上眼睛,对李莲英说:“念吧!”
李莲英接过佟太监递上的奏章匣,打开黄缎,从匣子里取出张之洞的奏章来,一字一句地念着:“详筹边计折。窃臣于本月初五日曾上一疏,备论俄约从违利害。臣前疏之意,以急修武备为主。窃揆朝廷之意,亦未尝不以修武备为是,而似不免以修武备为难。”
慈禧的双眼睁开了一点,张之洞这几句开头语正说中她的心思。武备是要修,但不容易修,且听这个洗马如何说。
“二十年来边备一无可恃,遂觉中国大势断不足以御强邻,不得已而讲和。臣愚以为无备则不能言战,无备则不能讲和。”
“是的,无论战与和,都得有备。”慈禧在心里点了点头,赞同这两句话。
“臣愚以为,今而言备,当有可备之兵,可备之人,可备之饷。”
慈禧听到这里,坐了起来,说:“‘兵’和‘人’的话不必念了,你把‘饷’这段念给我听听。”
“嗻!”李莲英的目光在奏章上迅速地浏览着,然后盯在筹饷这段上:“筹饷若何,北洋所需,本有海防经费,新疆所需,本有西征专饷,东三省饷项可于南洋海防经费,或于各关提存二成内酌拨。”
海防经费,西征专饷,关税提成,这些还用你张之洞来说吗?慈禧的眼睛重新微闭起来,且耐着性子听下去。
“边防各重镇增兵之饷从何而来?各省营勇现存不下数百营,臣以为节腹地之虚糜,即可供边军之腾饱。拟请敕下各省督抚酌量裁撤,大约汰四存六,而边饷出矣。”
各省营勇裁去四成!这是个主意。内地战事早已平定,但各省仍保留着大量兵勇,不仅耗去大批钱粮,且惹是生非,又无形中助长疆臣坐大的气焰。慈禧早已对此很不满,但苦于难以处置,现在正可借防俄之题目来做这篇文章。慈禧的双眼重新睁开了。
“此外,若倍征洋药税,可得三四百万。”
加倍征收洋药关税,榨一下洋人。慈禧在心里想了一下,不觉高兴地说出了口:“这是个办法!”
“第三,酌提江广漕折运脚,亦可得二三十万。第四,整顿淮纲,杜绝私商,所得亦不下四五十万。”
“不要念了,我自己来看!”慈禧一挺身从床上坐起来,慌得宫女们忙上前给她披衣服,李莲英赶紧把折子递过去。
慈禧接过折子,将下面未念的部分飞快地看下去:“筹饷事理,尤在度支得人,侍郎阎敬铭长于综核,理财有效,朝野咸知,今虽养疴山居,并非笃老,阎敬铭之心何尝一日忘天下哉!若蒙温旨宣召,动以时艰,喻以大义,该侍郎岂忍坚辞?得阎敬铭以理度支,朝廷当不忧匮饷矣!”
慈禧心里猛地一震,放下折子,叹道:“不料张之洞一个清流,竟有经济之才!”
原来,这些年来慈禧鉴于洋人的欺凌,很想把大清的军队训练得强大起来,无论是东南的海防军,还是西北、东北的塞防军都应强大。中国不缺兵:百万兵丁,招之即来;也不缺统兵之将:李鸿章是海防的好首领,左宗棠是塞防的强统帅。要想加强军事,眼下最缺的是饷项,是银子。各省不是报灾便是哭穷,应该向朝廷上缴的赋税一拖再拖、一减再减,每年能上交五成,就算好督抚了。户部面对这种局面束手无策,又想不出生财之道。许多强兵的好设想,皆因户部无钱而告吹。
张之洞提出的筹饷之策,不仅为当前防备俄国提供了饷银的保证,而且也为今后的强兵强国开辟了多条财路。尤其重要的是,他提醒了慈禧,应该尽快起用阎敬铭。阎敬铭是一个理财能手,这点慈禧早就知道,但此人性格古怪,几年前便因与同僚合不来,辞去工部侍郎的职务,回籍养病去了。这些年来,慈禧的脑子里也渐渐地将阎敬铭给忘记了。是的,应该尽早起用!
清流党中的张之洞居然能够关注经济、注重实务,诚为难得。慈禧仿佛从张之洞的身上看到当年曾国藩的影子。朝廷需要能办事的良吏,也需要讲风骨的贤臣,若有人能像曾国藩一样,兼良吏与贤臣于一身,那就是真正的社稷之才。张之洞是这样的人才吗?慈禧头靠在精美绝伦的凤床花格上,开始思索起来。
清朝的规矩,皇帝不召见四品以下的官员。因此,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张之洞尽管为官近二十年了,却没有得见天颜之机。若是一个寻常的五品小官,慈禧自然不可能有印象,但张之洞不同寻常。他为官之初,便得到过慈禧的格外圣眷。近二十年来,慈禧的目光也时常在关注着他。
这中间的缘由,要说起来,话就长了。
四、慈禧钦点张之洞为癸亥科探花
道光十七年,张之洞出生于父亲张瑛的任所——贵州兴义府的知府衙门里。
张瑛的祖上在明永乐年间,由山西洪洞县迁到直隶,后定居南皮县。明清两朝,南皮张家都出过不少官员。张瑛的曾祖、祖父均做过县令。张瑛本人二十岁中举,但接连三科会试未第。清代定制,三科未第的举人可以得到一种优待,即这类人再进行一次考试,其中成绩一等者享受进士待遇,外放知县。这种选拔方式叫作举人大挑。张瑛即因大挑而放到西南边隅贵州安化县,后迁古州同知,积劳擢升兴义知府。
张之洞天资聪颖,在父亲、塾师的严格督促下发愤读书,十三岁便一举考取秀才。十六岁那年他来到原籍参加顺天乡试[乡试:科举三级考试(乡试,会试,殿试)之一,属初级考试。明、清两代,每三年一次在京城和各省省城举行的考试叫乡试。由皇帝选派正副主考官主持,试四书、五经、策问、八股文等。参加乡试的是通过本省学政巡回科考、成绩优良的秀才。乡试取中者称为举人,第一名称为解元。乡试又称为大比。乡试在八月,因此也称为秋试、秋闱。]高中第一名。乡试的第一名又称解元,十六岁的少年解元在科举史上极为罕见。有多少读书人年届不惑,还在为取得生员的资格焚膏继晷[焚膏继晷:膏,油脂,指灯烛;晷(gui),日影。指日落天黑,点起灯烛来接着照明。形容夜以继日地勤奋工作或用功学习]。又有多少读书人,两鬓斑白还在为举人的功名伏案苦读。而张之洞,只用了十六年的光阴,便顺利地迈过许许多多人一辈子还走不完的科场苦旅!一时间,这个出生在知府衙门里的小少爷成了全国瞩目的神童。
不料此后的十年,神童张之洞在通往会试的途中却连遭不利。
先是太平军的北伐部队进逼直隶,京师震动,寄居亲戚家的张之洞无法在京师安心读书,便离京回到父亲任职的兴义府。接着,兴义府被受太平军影响而起事的乡民所包围,失去了读书的安静环境。不久后父亲病故,他必须守丧三年。丧期满后,正遇上己未科会试,张之洞正拟参加,孰料他的堂兄张之万被派为会试同考官(同考官:官名。亦称“房考官”,简称“房官”。明清乡试、会试中协同主考或总裁阅卷之官。清代同考官,位在正副主考官之下。康熙后会试同考官定制18人,分18房阅卷;多由翰林院编修、检讨与进士出身的京官担任。乡试同考官自乾隆以后,由本省科甲出身的州县官担任),他不得不循例回避。他的这位堂兄张之万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是道光丁未科的状元。丁未科在近代史上被称为名科,因为这一科里考中李鸿章、郭嵩焘、沈桂芬等人,张之万的试卷压倒这些名流,可见他必有过人之处。第二年,朝廷为咸丰帝三十岁举行万寿恩科,张之万又被派为同考官,张之洞无可奈何地再次回避。
待到同治元年,好不容易进京参加会试时,距中举已是九个年头了。因为少年科场的顺利,因为九年的意外折腾,也因为有这位状元堂兄的榜样在前,从小抱负甚大、自视甚高的张之洞,决心要在这次会试中大魁天下。他极用心地做好八股文、试帖诗,文章花团锦簇,诗句珠圆玉润。他对高中怀着必胜的信心。他的试卷落到一个名叫范鹤生的房师手里。范鹤生见到这份试卷激赏不已,认为文笔有《史》《汉》之风,极力向主考官推荐。却不料主考官并不赏识,张之洞落第了。范鹤生为之惋惜,亲到张之洞下榻的客栈看望。范师是个性情中人,他一面安慰门生不要灰心,明年恩科再来,一面又为科场误人的历史和现状愤愤不平,说到动情处,泪流满面。张之洞心中十分感激。
那时,张之万正署理河南巡抚,便邀请堂弟来开封居住,一来好温习经史,二来也可帮衙门拟点文稿,借以历练。张之洞代堂兄起草了几份奏折都很得体,其中尤以一道关于漕务的奏疏写得更好,受到慈禧的嘉许。她在奏疏上亲自批了八个字:直陈漕弊,不避嫌怨。张之万一直因自己两度做同考官,使得张之洞失去两次会试机会而不安,见到朱批后心想:不可埋没堂弟的功劳,应该告诉太后,使太后对堂弟有个好印象,这对于下科会试的录取和今后的仕途都有好处。于是,张之万在不久后的另一道折子里,顺便提到了漕务之折乃堂弟张之洞所拟。就这样,身居深宫的慈禧太后第一次知道世上有个见识和文笔都不错的张之洞。
第二年,踌躇满志的张之洞再次会试,诗文比上年更加光彩耀目。人世间也真有巧事。范鹤生这年再度出任阅卷官,而张之洞的试卷则又一次落到他的手里。尽管名字被糊去,但精于辨文的范鹤生一读便知这是场屋中最好的文章。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又四处揄扬,极力荐举。发榜时,张之洞被取中一百四十一名贡士。当张之洞的名字被高声唱读时,范鹤生又惊又喜,欣慰无比。复试时张之洞心情极好,临场才思泉涌,竟然榜列一等一名。
几天后殿试对策。策论的题目是:制科之设与国家拔取人才论。这是一场决定进士等级的重要考试。少年得志的张之洞直抒胸臆,不袭故常,恨不得将平生才学和满肚子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他指出当今人才缺乏,是因为太拘资格,科目太隆,又加之捐纳杂驳,鱼目混珠,故朝廷下诏天下推举将才时,应者寥寥。又直言当今天下大患在贫,吏贫则黩,民贫则为盗,军贫则无以为战,请求皇上亲倡节俭,除积习、培根本、厚风俗、养民生、致富裕。
张之洞只图直抒心声之痛快,却不料作为一篇场中之文,已大大出了“四平八稳”的常格,大多数阅卷官不喜欢这道策论,主张将其列为三甲之末。然而主考官、大学士宝鋆却很欣赏,他力排众议,将张之洞列为二甲之首,即第四名。按惯例,主考官将前十名进呈皇帝,由皇帝亲自圈定名次。通常皇帝都不做改动,按主考官所呈上的名次圈定。但刚刚垂帘听政的二十八岁的慈禧太后却不是一般的执政者,她颇思有所作为,并有自己的一套主张。
青年时代的慈禧头脑明白,办事认真。和清朝历代当国者一样,她对科举也十分看重,不仅仅是为了笼络读书人的心,也的确希望从中选拔出真正的人才来,使之经过一段时期的历练后,成为国家的干才。她仔细了张之洞的应试策论,并不觉得文章有什么出格之处,至于直指时弊,则更为难能可贵。慈禧记起几个月前他代河南巡抚所拟的关于漕务的奏疏,联系到他十三岁进学、十六岁领解的经历和父死任上、堂兄状元的家风,隐隐地觉得这道策论的主人正是一个可堪造就的人才,便提起朱笔,将张之洞的名字由第四名勾到第三名。不要轻看了这一个名次之差的改动,它的意义真可谓非比寻常。
原来,殿试录取的进士分为一甲二甲三甲三等。一甲三名,俗称状元、榜眼、探花,又称该科鼎甲,琼林宴上,单独坐席位,用的是银碗玉箸。其他的进士则八人一桌,用的是瓷碗竹箸。出午门游金街后,众进士要送他们三人先回寓所,才各自回到下榻处。不仅风光不同、出身有别,更重要的是实惠相差甚大。
所有进士都想进入翰林院。翰林清华,迁升又快,最为士人所羡慕。一甲三名可免试直接进入翰林院,授修撰或编修之职,而二甲、三甲则要通过朝考后择优录取,三年后散馆再授编修或检讨之职,在年资上低了三年。这样,一甲三名所占的好处就大为超过二甲和三甲。
金榜张贴之后,欣喜万分的张之洞按惯例去主考宝鋆府上谢恩,宝鋆遂把慈禧改动名次一事告诉了他。张之洞受慈禧如此重的恩眷,真有肝脑涂地无以为报之感。就是从那一刻起,年轻的癸亥科探花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情感:今生今世永远忠于太后、忠于朝廷,鞠躬尽瘁,报效国家!
拜谢了主考宝鋆后,张之洞又来到房师范鹤生的家里,感谢他的两度知遇之恩。白发苍苍的范鹤生见到这位英气勃勃的新门生哈哈大笑,说:“不谢,不谢!若真要言谢的话,我倒是要感谢你。是你的才华和造化,给我这个老头子在科场上留下一段佳话。我范鹤生平生一无所成,不因为有了你这个门生,后人哪里会知道我。香涛呀,那天揭开糊名后,众人见又是你,满闱欢呼,纷纷向我恭贺,都说这是本朝从没有过的异事。王少鹤太常说,人生有此之乐,胜过得仙!我听了这话,愈加高兴,写了几首小诗,给你看看。”
老头子从屉子里拿出一纸信笺出来,递给张之洞。张之洞双手接过,看那上面写了四首七律:
十年旧学久荒芜,两度春官愧滥竽。
正恐当场迷赝鼎,谁知合浦有遗珠。
奇文共说袁子才[袁子才:即袁枚,清文学家。字子才,号简斋、随园,浙江钱塘(今杭州)人。虽不以官显达,却享诗文盛名,有《随园诗话》传世]。完璧终归蔺大夫。
记得题名初唱处,满堂人语杂欢呼!
苦向闲阶泣落英,东风回首不胜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