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0928字
杨锐从谭嗣同的手里将密诏拿回,重新叠好,放进衣袋里,然后慢慢说:“皇上将昨日在园子里遭太后训斥的事略为说了些。还说,变法到了今天,已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我们要和康有为、梁启超一起商议,是否可请外国公使馆出面,发表支持文告,借外人之力来压太后。”
谭嗣同紧闭嘴唇思索着。他深陷的双目和清癯的面孔,因冷峻而变得森厉起来。他伸出手来,对杨锐说:“把密诏交给我,我现在就出宫!”
如同接受命令似的,杨锐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衣袋。手指刚碰上那张纸,却又停住了。
“你这样急急忙忙地出宫,会引人怀疑的,很难说门禁中没有太后安置的密探。你难道忘了衣带诏故事吗?可惜我们无针线,不能缝之于衣带中,万一被人搜出怎么办?不如明早,我们从从容容出宫为好。”
汉末曹操专权,献帝以指血写密诏授国舅董承,命他定计除曹。皇后将此诏缝于赐给董承的衣带之中,而躲过曹操的严查。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衣带诏故事。
谭嗣同听杨锐这么一说,浑身打了下冷战,难道皇上已到汉献帝那样的可怜地步了吗?
“皇上漏夜相召,说明此事已经危急了,怎么能再等到明天呢?我必须立即出宫,找南海先生筹商良策,你给我吧!我会有办法不让门禁看出破绽的。”
杨锐将密诏从衣袋里拿出,但手依旧攥着,不愿交出来。
“你是怕被人搜出来吧!”谭嗣同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有了主意。他把脚上穿的靴子脱下一只,从里面将底帮撕开两寸长的口子,“藏在这里,总可以吧!”
“好吧!”杨锐觉得将密诏藏在此处,也还妥当,便亲手将密诏小心翼翼地塞进谭嗣同的靴帮子里。谭嗣同重新穿好靴子,神色凄壮地向杨锐抱了抱拳:“我走了!”
杨锐心一紧,说:“你要多多注意,明天上午我来南海会馆找你。”
谭嗣同通过景运门时,四个门禁中有两个已坐靠楹柱边睡着了,另外两个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见谭嗣同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来,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开了腔:“谭大人,散差了?”
谭嗣同随口答道:“这天一丝风都没有,闷得难受。你们还得守在这里,怪辛苦的。”
另一个年纪稍轻的说:“没法子呀,吃这份粮,就得受这份罪。”
谭嗣同灵机一动,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银元来:“这是块鹰洋,值七钱二银子,四位哥们儿拿去买几碗冰镇酸梅汤喝喝吧!”
那年轻的忙走过来,一手接住,连声说:“谭大人心眼儿好,怜恤咱哥们儿,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赏您个大军机!”
“好!托你的吉言!”
谭嗣同忙跨过景运门,穿过黑沉沉的宅墙,来到锡庆门。锡庆门只有两个小门禁把守,谭嗣同向他们点头笑了笑,其中有一个认得谭嗣同的,叫了声:“谭大人!”
谭嗣同又拿出一块鹰洋来,递了上去:“老哥儿,我有点急事出宫,请你开一道东墙小门让我出去吧!”
东西两围墙有几道小门,是专为进宫做粗事贱事的小民用的。正常情况下,进宫办事的官员都从东华门里进出,谭嗣同想尽快出宫,不愿多走路从东华门出,又怕东华门人多眼多,无故添出什么麻烦来,于是用小惠来买通门禁。这小门禁是用过鹰洋的,见到这块青灰色的银洋,很是高兴,痛痛快快领着谭嗣同穿过锡庆门来到东墙,打开一道三尺余宽的小门。
走出禁城的谭嗣同,这时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情形原来并不是想象中的可怕。莫非衣带诏故事,是文人的杜撰!谭嗣同顾不得多想,蹽起大步,直奔粉岭胡同南海会馆。
来到南海会馆时,已是三更天了。康有为和梁启超长谈到深夜,刚睡下不久,见谭嗣同夤夜来访,都大为吃惊。
“南海先生、任公,皇上漏夜召见杨锐,颁下密诏。”
谭嗣同一坐下,便把靴子脱下来,从靴帮子里抽出诏书来,双手递过。
康有为拉了拉梁启超的衣角,说:“我们跪下接旨。”
梁启超觉得实在没有这种必要,但又不好违抗老师,便只得跟着康有为跪了下来。
康有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朗声念道:“臣工部主事康有为谨领圣旨!”
然后高高地举起两只手,从谭嗣同手里接过诏书,再站起,走到灯下细看。梁启超也在一旁看着。
康有为的双手慢慢战抖起来,两眼也慢慢盈湿模糊。“皇上呀,皇上!”终于,康有为放声痛哭,高声恸叫起来。
梁启超劝道:“先生,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为皇上分忧想办法!”
谭嗣同也说:“南海先生,皇上期待我们拿主意!”
梁启超打来一盆水,康有为洗了脸,三人重新坐好,开始筹议。
康有为说:“皇上主要是缺乏领兵的人,有几个领兵的人死心塌地跟着皇上,就不怕老太婆了。”
康有为很讨厌慈禧,从来不用太后、老佛爷这样的尊称来叫她,通常呼她为老太婆,有时气起来,还会骂她老妖婆、老恶婆。
梁启超说:“要说兵丁,六十六镇绿营可谓一群吃粮的蛀虫,只是吓唬老百姓,打起仗来一点儿用都没有,天下真正管用的军队只有四支:一支是张之洞在江南练的自强军,二是董福祥的甘军,三是聂士成的武卫前军,再加上袁世凯的新建陆军,我们只能从张、董、聂、袁四人中考虑。”
谭嗣同说:“张之洞在江南练的自强军,现在由刘坤一在掌管。刘坤一也是个老迈昏庸的人,这支兵不要考虑。董福祥的甘军和聂士成的武卫前军,早已奉荣禄之命,分别从甘肃来到长辛店、从京郊来到天津,荣禄是太后的人,这两支兵力已在太后的掌握之中,不可能再听皇上的命令来对抗太后。现在唯一可考虑的便是袁世凯的新建陆军了。”
“袁世凯可用。”康有为立即接言,“乙未年我办强学会时,袁世凯刚从朝鲜回来便来找我入会,又捐五百两银子。这事卓如也知道。”
梁启超说:“袁世凯在国外十多年,与日本和西洋各国打交道多,眼界开阔,头脑清楚。我和他谈过一上午的话,他给我的印象很深,是个可资信任的领兵之人。”
谭嗣同说:“要想得到袁世凯的实心拥戴,必须请皇上给他越级提拔。他现在只是一个道员衔,我看可以由皇上赏他一个侍郎衔。他必然感恩戴德,在危急之中为皇上效命。”
梁启超说:“我以为,不如干脆劝皇上迁都上海,离开北京。老太婆舍不得颐和园,她不会跟着到上海去。摆脱老太婆,皇上就可以自主了。”
康有为说:“几年前,我就提出迁都一事,或迁上海,或迁广州都可以。沪穗风气开通,远比北京好。但这是以后的事,远水不能救近渴,眼下还是复生的主意好。事不宜迟,复生你赶紧回去,和叔峤商量,拟个折子,最好能面见皇上,当面说清。我和卓如过会儿就到日、俄等国公使馆去游说。”
谭嗣同刚出门,便遇到了急急赶来的杨锐。杨锐告诉谭嗣同,已将密诏事告诉了一早进去当差的林旭、刘光第。谭嗣同也把笼络袁世凯的主意告诉杨锐,杨锐同意。他知道袁世凯这几天正在京师,住在西郊法华寺,小站练兵处在法华寺长租一间僧房,作为联络及办事的处所。
谭嗣同说:“这真是天遂人愿,看来袁世凯是皇上的护法天神韦驮。”
杨锐说:“你回到浏阳会馆去准备折子,我回宫,在军机处值庐等候王鉴斋。跟他约好,正午十二时让他到值庐取折子,你在十二时之前把折子缮好带到值庐来。”
“行,就这样办。”
一切都按照他们的安排在顺利进行着。
十一时半,谭嗣同风急火燎地送来奏折。十二时,王鉴斋准时来值庐提取。半个小时后,杨锐、谭嗣同见王鉴斋急如星火般出宫。六时许,就见到袁世凯风尘仆仆地跨进景运门。
杨、谭、刘、林四位新章京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约一个小时后,又见袁世凯气宇轩昂地从遵义门里走了出来。借着薄暮的余光,他们看见这位新建陆军统领的脸上洋洋有喜色,便知道他一定是从道员升为侍郎了。众皆欣慰。
不料第二天傍晚,几乎在杨锐被紧急召见的同一个时刻,林旭也被皇上召见,同样奉了一道密诏出宫。
翌日上午,在康有为的主持下,梁启超、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紧急聚会于南海会馆。首先由林旭宣读密诏:
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应爱惜身体,擅自调摄,将来更效驱驰。朕有厚望焉。着康有为迅速前往上海,毋得迁延观望。特谕。
康有为听了这道谕旨,又大声痛哭了一场。众人或跟着流泪,或板脸握拳,尽在悲愤之中。
林旭首先说:“皇上想仿效西洋议会,开懋勤殿议新政,遭到荣禄、刚毅的反对,太后也加以斥责。皇上心里非常痛苦,深觉势单力薄,难以对付旧派,看来京师近期内会有不测之变发生。为了维新大业的前途,请南海先生遵旨先去上海避一避。至于我林旭,决不离开京师,我要在这里与那些老朽较量较量,大不了一死而已。”
康有为说:“暾谷不怕死,难道我就怕死吗?我也不去上海,留在京师辅佐皇上,与老妖婆斗到底!”
林旭激动地说:“我林旭死不足惜,南海先生乃维新变法的旗帜,只要南海先生不死,中国的维新大业就没有失败。”
梁启超说:“暾谷说得有道理,先生宜速离北京去上海。我们都留在这里,静观事态的变化。”
刘光第说:“皇上眼下心情焦急,谕旨所说的话难免有过头之处。依我看,目前并不是失败之时,我们不要太悲观。”
谭嗣同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厉声道:“我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借九月天津阅兵之时,来个非常之举,将老太婆及荣禄、刚毅都抓起来,看谁还敢反对变法!”
这真是石破天惊,又好比山崩地裂,谭嗣同的这几句话把大家都给镇住了。一时间,南海会馆的气氛如雪飘冰封,酷暑之中,仿佛觉得冷风飕飕,寒意逼人。
兵变!抓慈禧太后!这些个维新派精英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但除谭嗣同一人外,任谁都还没有想到这等事上来。
这个老太婆是什么人?二十多岁时她便敢于亲手发动政变,杀肃顺、载垣,废除顾命祖制,实行垂帘听政。占据半壁江山、立国十三四年的太平军就在她的手里鸡飞蛋打,只做了一场天国梦而已;跋扈嚣张、不可一世的湘军在她的手里被乖乖裁撤,化解于无形。上自居正位的慈安,下至处领班的恭王,都不是她的对手,至于朝廷的亲贵大臣,各省的督抚将军,所有须眉男子全都匍匐于她的石榴裙下。她甚至可以将太和殿丹墀上的龙凤来个上下颠倒,以表示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和不可侵犯的权威。若说导大清于强大、致百姓于富裕,她一无所长、一窍不通的话,使权术、弄政变,玩天下于股掌之中、行诈术于谈笑之间,则当今中国无一人可比得上。倘若不是计出万全,有百倍制胜的把握,这种念头岂可动得?只要有一丝半点风声泄露,弥天大祸便可旋踵而至!
太突兀,太离奇,太骇人听闻了!大家都不作声,心里头却如翻江倒海般地不得安宁,眼光不由得望着康有为——他们的精神领袖、龙头大哥。
康有为也是大感意外,他在心里掂量几下后,咬紧牙关说:“我看复生这个想法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自古以来,成非常之事者必有非常之举,这个老妖婆倒行逆施,已到天怨人怒的地步,祖宗神灵都会庇佑我们的成功。关键在于,这事由谁来做?”
谭嗣同接话:“当然是袁世凯。”
康有为说:“是的,此事非袁世凯莫属。只是袁世凯敢不敢做,我们不知道。一个侍郎的官衔,是不是已使他成为皇上的人,也还不清楚。当然,事成之后,可以让袁世凯做大清的兵马副元帅。但若此事不成的话,袁世凯也有灭门之祸,他不会不考虑的。”
梁启超说:“先生说得对,得摸清他的态度!”
“我去!”谭嗣同刷地站起,慷慨说道,“我谭复生这就去闯虎穴,今天夜里若没有回来,你们就当我已葬身虎口了!叔峤、暾谷,你们把皇上颁发的两份密诏借我用一用!”
众人都一齐站起来,一股悲壮之气充塞南海会馆。杨锐、林旭将密诏交给谭嗣同。康有为紧握谭嗣同的双手,沉重地说:“复生,维新大业能不能成功,大清能不能富强,皇上能不能制服老妖婆,就在此一举了。千万斤重担,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你不可太莽撞,要相机行事,说服袁世凯,我们都在这里等你胜利归来!”
谭嗣同坚定地说:“大家放心吧,我一定会把袁世凯说服的!”
法华寺建于元代,是北京外城的一个大佛寺。清初,刚进关的八旗军就驻扎在寺院周围,后来又做过正蓝旗的校场。
法华寺的僧人们颇懂世俗的经商之道,利用寺庙地处京城的好条件,着意装饰了十几间僧房用来出租。此招甚灵,来此租房的人络绎不绝。法华寺靠着这笔收入,把一个古旧佛寺侍弄得活络而充满生机。
新建陆军驻扎在天津东南七十里的小站,为便于办事,分别在天津城和北京城设有联络处,北京的联络处便在法华寺。五天前,为着与德国公使商谈一笔军火生意,统领袁世凯亲自来到北京,下榻在法华寺的联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