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学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19
|本章字节:8502字
《易》之象也,《诗》之兴也,变化而不可方物矣;《礼》之官也,《春秋》之例也,谨严而不可假借矣。夫子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君子之于六艺,一以贯之,斯可矣。物相杂而为之文,事得比而有其类。知事物名义之杂出而比处也,非文不足以达之,非类不足以通之,六艺之文,可以一言尽也。夫象欤,兴欤,例欤,官欤,风马牛之不相及也,其辞可谓文矣,其理则不过曰通于类也。故学者之要,贵乎知类。
象之所包广矣,非徒《易》而已,六艺莫不兼之。盖道体之将形而未显者也。雎鸠之于好逑,樛木之于贞淑,甚而熊蛇之于男女,象之通于《诗》也。五行之征五事,箕毕之验雨风,甚而傅岩之人梦赉,象之通于书也。古官之纪云鸟,《周官》之法天地四时,以至龙翟章衣,熊虎志射,象之通于《礼》也;歌阶阴阳,舞分文武,以至磬念封疆,鼓思将帅,象之通于《乐》也;笔削不废灾异,《左氏》遂广妖祥,象之通于《春秋》也。《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万事万物,当其自静而动,形迹未彰而象见矣。
故道不可见,人求道而恍若有见者,皆其象也。
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天地自然之象,《说卦》为天为圜诸条,约略足以尽之。人心营构之象,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元不可也。然而心虚用灵,人累于天地之间,不能不受阴阳之消息。心之营构,则情之变易为之也。情之变易,感于人世之接构,而乘于阴阳倚伏为之也。是则人心营构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
《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夫《诗》之流别,盛于战国人文,所谓长于讽喻,不学《诗》,则无以言也。然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其深于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离骚》之抒愤也,则帝阙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纵横驰说之士,飞钳捭阖之流,徒蛇引虎之营谋,桃梗土偶之问答,愈出愈奇,不可恩议。然而指迷从道,固有其功;饰奸售欺,亦受其毒。故人心营构之象,有吉有凶,宜察天她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此《易》教之所以范天下也。
诸子百家,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则以本原所出,皆不外于《周官》之典守。其支离而不合道者,师失官守,未流之学,各以私意恣其说尔,非于先王之道,全无所得,而自树一家之学也。至于佛氏之学,来自西域,毋论彼非世官典守之遗,且亦生于中国,言语不通,没于中国,文字未达也。然其所言与其文字,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殆较诸子百家为尤盛。反复审之,而知其本原出于《易》教也。盖其所谓心性理道,名目有殊,推其义指,初不异于圣人之言。其异于圣人者,惟舍事物而别见有所谓道尔。至于丈六金身,庄严色相,以至天堂清明,地狱阴惨,天女散花,夜又披发,种种诡幻,非人所见,儒者斥之为妄,不知彼以象教,不啻《易》之龙血玄黄,张弧载鬼。是以阎摩变相,皆即人心营构之象而言,非彼造作诳诬以惑世也。至于末流失传,凿而实之,夫妇之愚,偶见形于形凭于声者,而附会出之,遂谓光天之下,别有境焉。儒者又不察其本末,攘臂以争,愤若不共戴天、而不知非其实也。令彼所学,与夫文字之所指拟,但切入于人伦之所日用,即圣人之道也。以象为教,非无本也。
《易》象通于《诗》之比兴,《易》辞通于《春秋》之例。严天泽之分,则二多誉,四多惧焉;谨治乱之际,则阳君子,阴小人也。杜微渐之端,垢一阴,而已惕女壮,临二阳,而即虑八月焉。慎名器之假,五戒阴柔,三多危惕焉。至于四德尊,元而无异称,亨有小亨,利贞有小利贞,贞有贞吉、贞凶,吉有元吉,悔有悔亡,咎有无咎,一字出入,谨严甚于《春秋》。盖圣人于天人之际,以谓甚可畏也。《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协天道,其义例之见于文辞,圣人有戒心焉。
【译文】
《易》的卦象,《诗》的比兴,千变万化而不可以想象。《周礼》的官制,《春秋》的凡例,谨严而不容借取。孔夫子说:“天下人到达同一目的地,却通过不同的道路;形成同一趋向,却来自种种思虑。”君子对于六经,用一个道理贯通全体,这就行了。事物互相错杂而成为文章,得以并列就分出了类别。可知各种事物的名称错杂而共处,没有文章就不能够表达出来,没有类别就不能够贯通它们。六经的文章,可以用一句话说出。《易》的卦象,《诗》的比兴,《春秋》的凡例,《周礼》的官制,看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它们的言辞可以说是错综的文章了,它们的道理则不过是贯通类别。因此,学者的要领贵在知道类别。
形象所包括的范围广大啊,不只是《易》而已,六经没有不被兼容的,它是道的本体将要表露而还没有明显时的东西。雌鸡有关美好的配偶,向下弯曲的树木有关贞静善良的妇女,甚至于熊、蛇有关生男生女,这是形象贯通《诗》。用五行象征五事,用箕星、毕星验证风雨,甚至于傅说的容貌进人殷高宗得天帝赐予辅弼的梦境,这是形象贯通《尚书》。上古的官名用鸟作标记,《周礼》的官名效扶天地四季,以至用龙形、雉羽等图形文饰礼毋,用熊、虎作为箭靶的标志,这是形象贯通《礼》。歌曲调协阴阳之气,舞分文舞、武舞,以至听罄声便患到边疆,听鼓声便思念将帅,这是形象贯通《乐》。孔子作《春秋》不丢弃有关自然灾害御和特异现象的资料。《左传》于是广泛记录吉凶顶兆这是形象贯通《春秋》。《易》与天地比照,所以能够统摄天地间的道理。万事万物,当它们由静态转向动态的时候形迹还没有明显而形象却显现出来了。因此,道的本体不可能被窥见,人们探求进而仿佛见到什么,都是它的形象。
有天地间自然形成的形象,有人的心灵构想出的形象。关十天地间自然形成的形象,《说卦》中“乾”为天,为卿形等八卦各条,大概完全可以说尽了。关于人的心灵构想出的形象《陕卦》里说人车满载着鬼,《中孚》里说鸡鸣声传入天空,心意想表现出什么,没有不能做到的,似是心本空虚,功用灵妙,人束缚于天地之间,不能不受到阴阳之气的盛衰影响。心灵的构想,便是情感的变化所造成的。情感的变化,是感触于人世的交往,再凭借阴阳之气的转化而产生的。那么,人的心灵构想出的形象,也来源于天地间自然形成的形象。
《易》的形象虽然包括了六经,但它与《诗》的比兴特别相呼应。诗的源流在战国时人的文章里显得兴盛,正如人们所说的善于讽喻,不学《诗》,就无法说话。(详见《诗教》篇)这样,战国时期的文章精于比兴,也就是精于选取形象了。《庄子》《列子》的寄托议论,就有蜗牛角上可以建立触国、蛮国,焦叶覆盖死鹿可以引起审案。《离骚》的抒发愤怨,就有叩天帝官门可以直上九天,探寻鬼的情况可以察看地府。其它像以合纵、连横的主张游说各国的策士,用飞钳、捭阖的方法抓住人心的说客,蛇迁徙、狐假虎威的计谋,桃梗入土偶人的问答,事情越出越奇妙,不可思议。但是,指点迷途走上正道,固然有它们的功绩;掩饰奸邪施展骗术,人们也受到它们的毒害。因此,人的心灵构想的形象有吉有凶,应该考察天地间自然形成的形象,再用事理判断是否适当,这就是《易》教能够化育天下的原因。
诸子百家不用大道来检验己说,而它们之所以主张有根据、言论有道理,是因为根源所出,都不在《周礼》各官职掌的范围之外。其中支离破碎而不符合道的,是因为官师失去职位,离源流已远的学派,各自凭个人的心意放纵自己的学说而已,并不是对于上古君王的道完全没有所得,而独自树立一家之学说的。至于佛教的学说,来自西方,不用说它不是世袭官职职掌所遗留的,况且进人中国后,语言互不相通,在中国没落,文字互不相通。但是佛教所说的和它的文字,主张有根据、言论有道理的,大概比起诸子百家来更加兴旺。反复地详尽观察,然后知道它的根源出于《易》教。佛教所说的心、性、理、道,名称与儒家有所不同,推究它的意义,本来与圣人的言论并没有什么不同。佛教与圣人不同的地方,只是抛开具体事物而另外发现有他们所说的“道”罢了。至于说佛有丈六金身、庄严的外貌,以至于说天堂清平光明,地狱阴暗凄惨,天女散花,夜叉披头散发,种种奇异变幻的景物,都不是人们见过的。儒者指责这些是荒诞的,不知道佛教以形象设教,正如《易》所说的龙交战流出青色与黄色的血,张弓射车上的鬼。因此,阎罗王地狱中种种变动的形象,都是就人的心灵构想出的形象而说的,不是佛教编造欺骗而迷惑世人的。至于后代的宗派失去真传,穿凿而坐实,愚夫愚妇偶然见到显现出形状、依托着声音的奇异东西,就附会而扩展,于是说明朗的天空之下还有别的境界。儒者又不考察那些情况的形成经过,搏起袖子伸出胳膊来争论,愤怒得好像不共戴天,却不知道那并不是佛教的真实情况。如果让佛教徒所学的与文字所模仿的,只是贴近人际关系日常应川的范围,就符合圣人的道了。以形象设教,不是没有根据的。
《易分的形象与《诗》的比兴相通,《易》的文辞与《春秋》的凡例相通。严格区分天与泽的上下界限,就有卦中第几位多美誉,第四位多恐俱。谨慎对待治一与乱交接的时局,就有阳卦是君子,阴卦是小人。防微杜渐,遇《女后卦》一阴,就已经担心女壮盛。遇《临卦》二阳,就已经忧虑八月有凶事。慎重对待权位的借用,就有卦中第五位要防备阴柔,第三位多忧惧。至于“四德”以“元,,为首位,没有异称,“亨”有“小亨”,“利贞”有“小利贞”,“贞”有“贞吉”、“贞凶”。此外,“吉”有“元吉”,“悔”有“悔亡”,“咎”有“无咎”。一个字的增减,使用时比《春秋》还要谨严。大概圣人对于天道和人事间的关系,认为应当很戒惧地看待。《易》用天道来切合人事,《春秋》用人事来辅助天道,它们的主旨与凡例在文辞的使用上表现出来,说明圣人是有警戒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