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学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0
|本章字节:11960字
《洪范》三德,正直协中,刚柔互克,以剂其过与不及;是约天下之心知血气,聪明才力,无出于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教弟子,不得中行,则思狂狷,是亦三德之取材也。然而乡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讥狂狷,则非三德所能约也。孔、孟恶之为德之贼,盖与中行狂狷,乱而为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风下趋,不特伪中行者乱三为四,抑且伪狂伪狷者流,亦且乱四而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诚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论知言,以为生心发政,害于其事。吾盖于撰述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为书,本无立言之旨,可弗论矣。乃有自命成家,按其宗旨,不尽无谓;而按以三德之实,则失其本性,而无当于古人之要道,所谓似之而非也。学者将求大义于古人,而不于此致辨焉,则始于乱三而六者,究且因三伪而亡三德矣。呜呼!质性之论,岂得已哉?
《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书》曰:“诗言志。”吾观立言之君子,歌咏之诗人,何其纷纷耶?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立言也,吾以赋诗也。无言而有言,无诗而有诗,即其所谓物与志也。然而自此纷纷矣。
有志之士,矜其心,作其意,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学必本于性天,趣必要于仁义,称必归于《诗》、《书》,功必及于民物。是尧、舜而非桀、纣,尊孔、孟而拒杨、墨。其所言者,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求其所以为言者,宗旨茫然也。譬如《彤弓》、《湛露》,奏于宾筵,闻者似谓肄业及之也。或曰:宜若无罪焉。然而子莫于焉执中,乡愿于焉无刺也。惠子曰:“走者东走,逐者亦东走,东走虽同,其东走之情则异。”观斯人之所言,其为走之东欤?逐之东欤?是未可知也。然而自此又纷纷矣。
豪杰者也,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实有志焉,物不得其平则鸣也。观其称名指类,或如诗人之比兴,或如说客之谐隐,即小而喻大,吊古而伤时,嬉笑甚于裂眦,悲歌可以当泣,诚有不得已于所言者。以谓贤者不得志于时,发愤著书以自表见也。盖其旨趣,不出于《骚》也。吾读骚人之言矣:“纷吾有此内美,又重之以修能。”太史迁曰:“余读《离骚》,悲其志。”又曰:“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其志洁,其行廉,■然泥而不滓,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此贾之所以吊屈,而迁之所以传贾也;斯皆三代之英也。
若夫托于《骚》以自命者,求其所以牢骚之故而茫然也。嗟穷叹老,人富贵而已贫贱也,人高第而已摈落也,投权要而遭按剑也,争势利而被倾轧也,为是不得志,而思托文章于《骚》、《雅》,以谓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而下,所谓“齐心同所愿,含意而未伸”者也。夫科举擢百十高第,必有数千贾谊,痛哭以吊湘江,江不闻矣;吏部叙千百有位,必有盈方屈原,搔首以赋《天问》,天厌之矣。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吾谓年骚者,有屈贾之志则可,无屈贾之志则鄙也。然而自命为骚者,且纷纷矣。
有旷观者,从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吾有所言,吾以适吾意也。人以吾为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为然,吾不愠也。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意见,不欲其过执也。必欲信今,又何为也?有言不如无言之为愈也。
是其宗旨盖欲托于庄周之齐物也。吾闻庄周之言曰:“内圣外王之学,暗而不明”也,“百家往而不反,道术将裂”也,“寓言十九,卮言日出。”然而稠适上遂,充实而不可以已,则非无所持,而漫为达观,以略世事也。今附庄而称达者,其旨果以言为无用欤?虽其无用之说,可不存也。而其无用之说,将以垂教欤?则贩夫皂隶,亦未闻其必蕲有用也。豕腹饕饕,羊角戢戢,何尝欲明古今之是非,而执人我之意见也哉?怯之所以胜勇者,力有余而不用也;讷之所以胜辨者,智有余而不竟也。蛟龙战于渊,而蚂蚁不知其胜负;虎豹角于山,而螾狸不知其强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托于不欲,则夫妇之愚,可齐上智也。然而遁其中者,又纷纷矣。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阳变阴合,循环而不穷者,天地之气化也,人秉中和之气以生,则为聪明睿智。毗阴毗阳,是宜刚克柔克,所以贵学问也。骄阳诊阴,中于气质,学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为学问,则不如其不学也。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庄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洁之狷也;庄周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进取之狂也。
昔人谓庄、屈之书,哀乐过人;盖言性不可见,而情之奇至如庄、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乡愿者流,托中行而言性天,剽伪易见,不足道也。于学见其人,而以情著于文,庶几狂狷可与乎!然而命骚者鄙,命庄者妄。狂狷不可见,而鄙且妄者,纷纷自命也。夫情本于性也,才率于气也。累于阴阳之间者,不能无盈虚消息之机。才情不离乎血气,无学以持之,不能不受阴阳之移也。陶舞愠戚,一身之内,环转无端,而不自知。苟尽其理,虽夫子愤乐相寻,不过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所通。大约乐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转生悲;而忧患既深,知其无可如何,则反为旷达。屈原忧极,故有轻举远游、餐霞饮瀣之赋;庄周乐至,故有后人不见天地之纯、古人大体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若夫毗于阴者,妄自期许,感慨横生,贼夫骚者也;毗于阳者,猖狂无主,动称自然,贼夫庄者也。然而亦且循环未有已矣。
族子廷枫曰:“论史才史学而不论义德,论文情文心而不论文性,前人自有缺义。此与《史德》篇,俱足发前人之覆。”
【译文】
《洪范》所说的三种德行,能端正人的曲直使之行中庸之道,刚而能柔又柔而能刚,刚柔相济,以便调剂过与不及两种弊病。以此来检约天下人的心智、血气,聪明、才力,没有能跳出这三者之外的。孔子教育弟子,得不到言行合乎中庸的人与他交往,那就希望能与狂放激进的和安于本分、洁身自好的人相交,这也是以三德来衡量取材的。但是乡愿这一类的人,看起来言行合乎中庸而讥刺过分进取与过于安分的人,却不是三德所能匡限的。孔子、孟子厌恶地称他为“德之贼”,大概说他与中行、狂者、捐者混在一起而乱为四种人了。人心不古而世风日下,不只是伪中行将三种人乱为四种人,而且伪狂、伪捐之流,也将四种人而乱为六种人;不只是中行不可企求,就是寻求狂者与猾者的那种真诚,又哪里可得到呢?孟子论述善于分析言辞,认为错误的言辞从思想中产生出来,把它施行到政治措施中去,一定会危害到国家的各种工作。我曾在著作家中,深入地研究其中的原因。那些加以推衍变化、散漫无边的书,本来没有创立一家之言的主旨,可以不作讨论。竟有自以为能独立成家的,考察它的宗旨,也不全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但根据三德的实质来考察,则失去了它的本性,而与古人的要旨不相适合,这就是所谓的似是而非。学者将向古人探求大义,而不对此进行细致的辨别,那将从把三种人乱为六种人开始,最终因三伪而抛弃三德。唉!质性的讨论,怎么能够放弃呢?
《周易》说:“说话必须有实际内容,而行为必须持久不变。”《尚书》说:“诗是表达思想的。”我看创立一家之说的学者,赋诗咏叹的诗人,怎么那么多呀工探求文中的实际内容却什么也找不到,探求作者的思想也茫然不知所在,然而都说我据此创立了一家之说,我因此写了诗。没有言论而称有了言论,没有诗作而说有了新诗,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内容与思想。然而从此以后这类作品便纷纷而起。
有志之士,端正心态,振作意志,自称我不随便发表言论。学间必定出于人性天理,旨趣必定符合仁义道德,说话必定称举《诗》、《书》,功德必定惠及民众与万物,称赞尧、舜而责难架、封,尊崇孔、孟之道而抵制杨朱、墨子的邪说。他所说的话,即使圣人重新复活,也不能改变。探求他为什么这样说,则不知其宗旨何在。就像在宴会上演奏《彤弓》、《湛露》,听的人以为是乐工为练习而演奏的。或者说:好像没有什么过错呀。然而子莫对此采取折中的办法,乡愿对此无所讥刺。惠子说:“奔跑的人向东跑,追逐的人也向东跑,朝东跑虽然是一致的,但他们朝东跑的心思是不同的。”观察这个人的言论,他是奔跑者的朝东跑,还是追逐者的朝东跑呢?这还不知道呢。然而自此以后这类东西便纷至沓来。
豪杰之士出现,自称我不随便发表言论,我确实有自己的思想,事物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要叫喊。察看他所称引比类的事物,或者如诗人的譬喻寄托,或者如说客的诙谐隐喻,以小事物来比喻大道理,凭吊占人而感伤时事,嬉笑胜过愤怒,悲歌可以当哭,诚然有不得已而说的。认为是贤人在世不得志,发愤著书来自我表现,但他的旨意又不出于《离骚》。我读屈原的诗句:“我既有这么多内在的美德,又加上才能的培养。”太史令司马迁说:“我读《离骚》,为他的志向而悲伤。”又说:“阐明道德的广大崇高,及治理天下的条理,他的志向高洁,他的行为廉直,一身洁净,出污泥而不染,即使与日月相比也毫不逊色。”这就是贾谊为什么要凭吊屈原,而司马迁为什么要给贾谊立传的缘故,这都是三代的精英呀。至于假托于《离骚》而以《离骚》自许的人,探求一下他们之所以发牢骚的缘故便感到很茫然。磋叹穷困衰老,别人富贵而自己贫穷低贱,别人中了高榜而自己却名落孙山,投靠权贵却遭到权贵的怒叱,争夺权利却受到倾轧,因此不得志而想把文章依托于《离骚》、《诗经》,把它视为古人的心志。不知道中等以下的人,都是古诗中所说的“齐心抱着共同的愿望,心中的理想还未实现”的人。科举考r试有百十个人中了高榜,必定有数千人如贾谊那样痛哭来凭吊湘江,湘江也不愿听了;吏部给千百个人授了官职,必定有上万个屈原搔头而赋《天问》,天也听厌烦了。孟子说:“有伊尹那样的心志就可以,没有伊尹那样的心志便是篡夺权位了。”我说发牢骚的人有屈、贾那样的心志就可以,没有屈、贾那种心志便很卑鄙了。但是自许为《离骚》的作品却触目皆是。
有达观的人对此解释说:这又何足以耿耿于怀呢:我有所言,我是为了心情舒畅。别人认为我的话对,我没有什么欢喜;别人不认为我的话对,我也不恼恨。古今的是非界限,我不想把它弄得太明白;别人与我的意见,我也不想过于固执坚持。一定要取信于今人,又是为了什么呢l有言论不如没有言论更好二这么说他的宗旨,是想依托于庄子的“齐物”之说。我听庄周说过:“内圣外王的学问,晦暗而不明”;“各家学说离开大道往而不返,道术将被弄得支离破碎”;“寄托寓意的言论占了十分之九,无心的言论日出不穷”。但是庄子对道的认识非常和适并达到了高超的境界,内心充实而不能自已,那么庄子并非没有自已的学说而随意地说些达观的话来超脱世事。眼下那些托附庄周而自称旷达的人,他的宗旨果真以为言沦无用吗?虽然是无明的学说,可以不保存下去。那些无用的学说,将可用来垂训后世吗?那么小商小贩与衙门的差役,也没听说他们一定要求要有用肥猪挺着个大肚子只顾贪婪地吃食,羊儿把角聚在一起休岔,何曾想要辨明古今的是是非非,而对他人与自己的意见斤斤计较了胆怯的之所以能胜过勇敢的,是因为力量有余而没有使用;说话迟钝的之所以能胜过善辩的,是因为智慧有余却不与乙竞争蚁与龙在深渊相斗,蛆绷、蚂蚁并不知道它们的胜负;虎与豹在山匕较拭黄以狼与野猫并不知道它们谁强谁弱,是因为它们没有这个能力而不是不想知道。把不能假托为不想,那么愚昧的夫妇也能和最聪明的人相比了。既然如此,那么以此为挡剑牌而逃遁其中的人又不知有多少了。
《周易》说:“一阴一阳互相变化称为‘道’。”阴阳变化组合,周而复始无穷无尽,这是天地之气在孕育万物。人秉受中和之气而降生,则成为聪明睿智之人。阴阳受到损伤,因此适宜用刚柔相克相剂的方法,所以要重视学问的修养。阳气强盛阴气不和,侵袭到人的元气、质性,学者不能以刚柔自克,而把似是而非的东西当作学问,那就不如不学。孔子说:“得不到言行合乎中庸的人与他交往,那必定要与狂放激进的和安守本分、洁身自好的人交往。狂放的人积极向前进取,安分的人则有所不为。庄周、屈原,恐怕就是著述上的狂放与猖介之士吧。屈原不能用洁白的身躯来承受外物的污浊,是不屑于同流合污的捐介之士;庄周独自与天地精神互相往来,而不傲视轻慢万事万物,是狂放进取之士。前人说庄子与屈原的书,哀伤与欢乐超过了常人。大概指本于质性的中行无法见到,而真情能如庄子、屈原那般奇异,这也是狂放与捐介之士之所以不朽的原因。乡愿之流,假冒中行而谈论质性与天道,其剿窃虚伪显而易见,不值得一提。在学问中能察见他本人,把真情寄托在文章中,差不多可与这类狂放、猖介之士相交为友。然而自许为屈骚的很鄙陋,自命为庄学的又很虚妄,狂放、捐介之士不可见,那些鄙陋、虚妄的人便纷纷假冒。情感,出自于本性;才华,由元气决定。受累于阴阳之间的人,不能没有盈满损缺、消减增长的时候。才情离不开血气,没有学问修养来维持,就不能不受到阴阳变化的影响。喜悦、欢跳、恼怒、忧伤,一身之内,循环运转无休无止而自己尚不知道。如欲穷尽其理,即使是孔夫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地进行探寻,也不过如此。圣人以下的人,各有所至,也各有所通。大约欢乐到了沉醉的境界而怜惜光景,必定转而生出悲伤;而忧患既已很深,知道对它无可奈何,则反而变为旷达。屈原忧伤至极,所以有轻身高飞游历远方、把彩霞清露作为饮料食物的辞赋;庄周欢乐至极,所以有因后人见不到天地的纯美与古人的全貌而产生的悲哀,这也是祸福互相依存转化的最正确的道理。至于阴气受损的人,妄自期许,感慨横生,那是栽害屈原的人;阳气受损的人,猖狂无主,动辄称道自然无为,那是栽害庄子的人。然而伪狂伪捐这两种人还在无休无止地不断出现。
族子廷枫说:“论述修史的才能、修史的学问,而不论述修史的德行;论述作文的情思、作文的用心,而不论述作文的本性,前人之说自然存在着缺陷。此篇与《史德》篇都足以发前人所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