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学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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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官》有女祝女史,汉制有内起居注,妇人之于文字,于古盖有所用之矣。妇学之名,见于《天宫》内职,德言容功,所该者广,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也。然《易》训正位乎内,《礼》职妇功丝枲,《春秋传》称赋事献功,《小雅》篇言酒食是议,则妇人职业,亦约略可知矣。男子弧矢,女子碔砆,自有分别。至于典礼文辞,男妇皆所服习,盖后妃、夫人、内子、命妇,于宾享丧祭,皆有礼文,非学不可。
妇学之目,德言容功。郑注:“言为辞令。”自非娴于经礼,习于文章,不足为学。乃知诵《诗》习《礼》,古之妇学,略亚丈夫。后世妇女之文,虽稍偏于华采,要其渊源所自,宜知有所受也。
妇学掌于九嫔,教法行乎宫壶;内而臣采,外及侯封,六典未详,自可例测。《葛覃》师氏,著于风诗;侯封妇学。婉娩姆教,垂于《内则》。卿士大夫。历览《春秋》内外诸传,诸侯夫人,大夫内子,并能称文道故,斐然有章。若乃盈满之祥,邓曼详推于天道;利贞之义,穆姜精解于乾元。鲁穆伯之令妻,典言垂训;齐司徒之内主,有礼加封。士师考终牖下,妻有诔文;国殇魂返沙场,嫠辞郊吊。以致泉水毖流,委宛赋怀归之什;燕飞上下,凄凉送归媵之诗。凡斯经礼典法,文采风流,与名卿大夫有何殊别?然皆因事牵联,偶见载籍,非特著也。若出后代,史必专篇,类征列女,则如曹昭、蔡琰故事,其为裔皇彪炳,当十倍于刘、范之书矣。是知妇学亦自后世失传,三代之隆,并与男子仪文,率由故事,初不为矜异也。不学之人,以溱、洧诸诗,为淫者自述。因谓古之孺妇,矢口成章,胜于后之文人。不知万无此理,详辨其说于后,此处未暇论也。但妇学则古实有之,惟行子卿士大夫,而非齐民妇女皆知学耳。
春秋以降,官师分职,学不守于职司,文字流为著述。古无私门著述,说详《校雠通义》。丈夫之秀异者,咸以性情所近,撰述名家。此指战国先秦诸子家言,以及西京以还经史专门之业。至于降为辞章,亦以才美所优,标著文采。此指西汉元、成而后及东京而下诸人诗文集。而妇女之奇慧殊能,钟于闲气,亦遂得以文辞偏著,而为今古之所称,则亦时势使然而已。然汉廷儒术之盛,班固以谓利禄之途使然。盖功令所崇,贤才争奋,士之学业,等于农夫治田,固其理也。妇人文字,非其职业,间有擅者,出于天性之优,非有争于风气,骛于声名者也。好名之习,起于中晚主人。古人虽有好名之病,不区区于文艺间也。丈夫而好文名,已为识者所鄙;妇女而骛声名,则非阴类矣。
唐山《房中》之歌,班姬《长信》之赋,《风》、《雅》正变,《雅》指《房中》,《风》指《长信》。起于宫闱,事关国故,史策载之。其余篇什寥寥,传者盖寡,《艺文》所录,约略可以观矣。若夫乐府流传,声诗则效,《木兰》征戍,《孔雀》乖离,以及《陌上》采桑之篇,山下蘼芜之什,四时《白纻》,《子夜》芳香,其声啴以缓,其节柔以靡;则自两汉古辞,皆无名氏。讫于六朝杂拟,并是骚客拟辞,思人寄兴;情虽托于儿女,义实本于风人。故其辞多骀宕,不以男女酬答为嫌也。如《陌上桑》、《羽林郎》之类,虽以贞沽自许,然幽闲女子,岂喋喋与狂且争口舌哉。出于拟作,佳矣。至于闺房篇什,间有所传,其人无论贞淫,而措语俱有边幅。文君,淫奔人也,而《白头》止讽相如;蔡琰,失节妇也,而钞书恳辞十吏。其他安常处顺,及以贞节著者,凡有篇章,莫不静如止水,穆若清风;虽文藻出于天娴,而范思不逾阃外。此则妇学虽异于古,亦不悖于教化者也。
《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所拟;以汉、魏、六朝篇什证之,更无可疑。古今一理,不应古人儿女,矢口成章。后世学士,力追而终不逮也。譬之男优,饰静女以登场,终不似闺房之雅索也。昧者不知斯理,妄谓古人虽儿女子,亦能矢口成章,因谓妇女宜于凤雅;是犹见优伶登场演古人事,妄疑古人动止,必先歌曲也。优伶演古人故事,其歌曲之文,正如史传中夹论赞体。盖有意中之言,决非出于口者,亦有旁观之见,断不出本人者,曲文皆所不避。故君子有时涉于自赞,宵小有时或至自嘲,俾观者如读史传,而兼得咏叹之意。体应如是,不为嫌也。如使真出君子小人之口,无是理矣。
《国风》男女之辞,与古人拟男女辞,正当作如是观。如谓真出男女之口,毋论淫者万无如此自暴,即贞者亦万无如此自亵也。
昔者班氏《汉书》,未成而卒,诏其女弟曹昭,躬就东观,踵而成之。
于是公卿大臣,执贽请业,大儒马融,从受《汉书》句读。可谓扩千古之所无矣。然专门绝学,家有渊源,书不尽言,非其人即无所受尔。又苻秦初建学校,广置博士经师,《五经》粗备,而《周官》失传。博士上奏,太常韦逞之母宋氏,家传《周官》音义;诏即其家讲堂,置生员百二十人,隔绛帏而受业,赐宋氏爵号为宣文君,此亦扩千古之所无矣。然彼时文献,盛于江左;苻氏割据山东,遗经绝业,幸存世学家女,非名公卿所能强与闻也。此二母者,并是以妇人身行丈夫事。盖传经述史,天人道法所关,恐共湮没失传,世主不得不破格而崇礼;非谓才华炫耀,惊流俗也。即如靖边之有谯洗夫人,佐命之有平阳柴主,亦千古所罕矣;一则特开幕府,辟署官属,一则羽葆鼓吹,虎贲班剑。以为隋、唐之主措置非宜,固属不可;必欲天下妇人以是为法,非惟不可,亦无是理也。
晋人崇尚玄风,任情作达,丈夫则糟粕六艺,妇女亦雅尚清言。步障解围之谈,新妇参军之戏,虽大节未失,而名教荡然。论者以十六国分裂,生灵涂炭,转咎清谈之灭礼教,诚探本之论也。
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其清言名理,会心甚遥;既习儒风,亦畅玄旨;方于士学,如中行之失,流为狂简者耳。近于异端,非近于娼优也。非仅能调五言七字,自诩过于四德三从者也。若其绮旎风光,寒温酬答,描摩纤曲,刻画形似,脂粉增其润色,标榜饰其虚声;晋人虽曰虚诞,如其见此,挈妻子而逃矣。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实读书知学,故意思深远。非如才子佳人,一味浅俗好名者比也。
唐、宋以还,妇才之可见者,不过春闺秋怨,花草荣调,短什小篇,传其高秀。间有别出著作,如宋尚宫之《女论语》,侯郑氏之《女孝经》虽才识不免迂陋,欲作女训,不知学曹大家《女诚》之礼,而妄拟圣经,等于《七林》设问,子虚乌有。而趋向尚近雅正。艺林称述,恕其志足嘉尔。此皆古人妇学失传,故有志者,所成不过如此。李易安之金石编摩,管道升之书画精妙,后世亦鲜有其俪矣。然琳琅款识,惟资对勘于湖州;笔墨精能,亦藉观摩于承旨。未闻宰相子妇,得偕三舍论文;李易安与赵明诚集《金石录》,明诚方在太学,故云尔。翰林夫人,可共九卿挥麈。盖文章虽曰公器,而男子实千古大防,凛然名义纲常,何可诬耶?
盖自唐、宋以讫前明,国制不废女乐。公卿入直,则有翠袖薰炉;官司供张,每见红裙侑酒。梧桐金井,驿亭有秋感之缘;兰麝天香,曲江有春明之誓。见于纪载,盖亦详矣。又前朝虐政,凡缙绅籍没,波及妻孥,以致诗礼大家,多沦北里。其有妙兼色艺,慧擅声诗,都士大夫,从而酬唱。大抵情绵春草,思远秋枫;投赠类于交游,殷勤通于燕婉;诗情阔达,不复嫌疑,闺阁之篇,鼓钟阃外,其道固当然耳。且如声诗盛于三唐,而女子传篇亦寡。
今就一代计之,篇什最富,莫如李冶、薛涛、鱼玄机三人,其他莫能并焉。
是知女冠坊妓,多文因酬接之繁,礼法名门,篇简自非仪之诫,此亦其明征矣。
夫倾城名妓,屡接名流,酬答诗章,其命意也,兼具夫妻朋友,可谓善藉辞矣。而古人思君怀友,多托男女殷情。若诗人风刺邪淫,文代姣狂自述。
区分三种,蹊径略同,品骘韵言,不可不知所辨也。夫忠臣谊友,隐跃存恳挚之诚;讽恶嫉邪,言外见忧伤之意。自序说放废,而诗之得失悬殊,本旨不明,而辞之工拙迥异。《离骚》求女为真情,则语无伦次;《国风》溱、洧为自述,亦径直无味。作为拟托,文情自深。故无名男女之诗,殆如太极阴阳之理,存诸天壤,而智者见智,仁者自见仁也。名妓工诗,亦通古义,转以男女慕悦之实,托于诗人温厚之辞;故其遗言,雅而有则,真而不秽,流传千载,得耀简编,不能以人废也。第立言有体,妇异于男。比如《薤露》虽工,惟施于挽郎为称;棹歌纵妙,亦用于舟妇为宜。彼之赠李和张,所处应尔。良家闺阁,内言且不可闻,门外唱酬,此言何为而至耶?自官妓革,而闺阁不当有门外唱酬,丈夫拟为男女之辞,不可藉以为例,古之列女皆然。
夫教坊曲里,虽非先王法制,实前代故事相沿;自非濂、洛诸公,何妨小德出入。故有功名匡济之佐,忠义气节之流,文章道德之儒,高尚隐逸之士,往往闲情有寄,著于简编,禁网所施,亦不甚为盛德累也。第文章可以学古,而制度则必从时。我朝礼教精严,嫌疑慎别,三代以还,未有如是之肃者也。自宫禁革除女乐,官司不设教坊,则天下男女之际,无有可以假藉者矣。其有流娼顿妓,渔色售奸,并干三尺严条,决杖不能援赎。职官生监,并是行止有亏,永不叙用。虽吞舟有漏,未必尽挂爱书;而君子怀刑,岂可自拘司败?每见名流,板镌诗稿,未窥全集,先阅标题。或纪红粉丽情,或著青楼唱和,自命风流倜傥,以谓古人同然;不知生今之世,为今之人,苟于禁令未娴,更何论乎文墨?周公制礼,同姓不婚。假令生周之后,以谓上古男女无别,而渎乱人伦,行同禽兽,以谓古人有然,可乎?名士诗集,先自具枷杖供招,虽谓未识字可矣。
夫材须学也,学贵识也。才而不学,是为小慧。小慧无识,是为不才。
不才小慧之人,无所不至,以纤佻轻薄为风雅,雅者,正也,与恶俗相反。
习染风气谓之俗,纤佻鄙俚皆俗也。鄙俚之俗,犹无伤于世道人心,纤佻之俗,则风雅之罪人也。以造饰标榜为声名,好名之人,未有不俗者也。炫耀后生,猖披士女,人心风俗,流弊不可胜言矣。夫佻达出于子衿,古人所有;矜标流于巾帼,前代所无。盖实不足而争骛于名,已非夫而藉人为重,男子有志,皆耻为之。乃至谊绝丝萝,礼殊授受,辄以缘情绮靡之作,托于斯文气类之通;因而听甲乙于胪传,求品题于月旦。此则钗楼勾曲,前代往往有之;静女闺姝,自有天地以来,未闻有是礼也。
古之妇学,如女史、女祝、女巫,各以职业为学,略如男子之专艺而守官矣。至于通方之学,要于德、言、容、功,德隐难名,必如任、姒之圣,方称德之全体。功粗易举。蚕织之类,通乎士庶。至其学之近于文者,言容二事为最重也。盖自家庭内则,以至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莫不习于礼容;至于朝聘丧祭,后妃、夫人、内子、命妇,皆有职事。平日讲求不预,临事何以成文?汉之经师,多以章句言礼,尚赖徐生,善为容者,盖以威仪进止,非徒诵说所能尽也。是妇容之必习于礼,后世大儒,且有不得闻也。
但观传载敬姜之言,森然礼法,岂后世经师大儒所能及?至于妇言主于辞命,古者内言不出于阃,所谓辞命,亦必礼文之所须也。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善辞命者,未有不深于诗。但观春秋妇人辞命,婉而多风。乃知古之妇学,必由礼而通诗,非礼不知容,非诗不知言。六艺或其兼擅者耳。
穆姜论《易》之类。后世妇学失传,其秀颖而知文者,方自谓女兼士业,德色见于面矣,不知妇人本自有学,学必以礼为本;舍其本业而妄托于诗,而诗又非古人之所谓习辞命而善妇言也。是则即以学言,亦如农夫之舍其田,而士失出疆之贽矣,何足征妇学乎?嗟乎!古之妇学,必由礼以通诗,今之妇学,转因诗而败礼。礼防决,而人心风俗不可复言矣。夫固由无行之文人,倡邪说以陷之。彼真知妇学者,其视无行文人,若粪土然,无行文人学本浅陋,真知学者不难窥破。何至为所惑哉?古之贤女,贵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者,非恶才也,正谓小有才而不知学,乃为矜饰骛名,转不如村姬田妪,不致贻笑于大方也。
饰时髦之中驷,为闺阁之绝尘,彼假藉以品题,或誉过其实,或改饰其文。不过怜其色也。无行文人,其心不可问也。呜呼!己方以为才而炫之,人且以为色而怜之。不知其故而趋之,愚矣。微知其故,而亦且趋之,愚之愚矣!女子佳称,谓之静女,静则近于学矣。今之号才女者,何其动耶?何扰扰之甚耶?噫!
【译文】
《周礼》中有女祝、女史等官职,汉代制度有内起居注,妇女对于文字,在古代大概是有所使用的。妇学的名称,见于《周礼·天官》的妇职之内,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所包含的内容颇广,不像后代只把文辞艺术当做学问。但《易经》教海女子在家里以正道守其位而尽其职,《礼记》以纺织之事作为女子的职责,《春秋外传》称女子分配农桑之事、交纳五谷布帛,《诗经·小雅》中有诗讲女子只管操持酒食,那么妇人的职业,也大略可以知道了。弓箭象征男子,小囊与手巾象征女子,自然有所分别。至于典章礼制与文辞,男女都要学习。大概后妃、夫人,内子、命妇,在宴享宾客、丧葬祭祀中,都有礼仪,非学习不可。
妇学的名目,有德、言、容、功四项二郑玄注:“言为辞令。”若不是熟习经书、礼制,熟悉文章,便不足以谈妇学。于是知道诵读《诗经》、学习《礼经》,是古代的妇学,略微次于男子。后代妇女的文章,虽然逐渐偏向于华美采饰,总结其源流出处,应该知道它是有所相承的。
古代妇学由九殡掌管,妇学教育之法行之于宫中,至于国内大臣的采邑,国外王侯的封地,《周礼》六典虽未作叙述,自然可以据此推测。《葛覃》中的师氏,在《诗经》国风中有记载;在诸侯封地教妇学。女师教女子言语仪态,在《礼记·内则》中有规定。属卿士大夫妻子之妇学。遍览《春秋》内外诸传,诸侯的夫人,大夫的妻子,都能称文道史,很有文采章法。至于盈满的吉凶预兆,邓曼能据之详细地推论天道;元、亨、利、贞的意义,穆姜对《易》卦有精到的解说;鲁国公父穆伯的妻子,能以雅言教诲;齐国司徒的夫人,因知礼仪而加封;士师柳下惠死于窗下,其妻为作诛文;祀梁为国捐躯魂归沙场,寡妻谢绝国君在郊外吊祭。以及泉水潺潺,卫女委婉地吟咏思归的诗篇;燕子上下飞翔,庄姜凄凉地送妾回家的诗作。大凡这些经书礼法、典章制度,文采风流,与公卿大夫有何区别?然而都是因事牵连所致,偶然见于典籍,并不是特别著录的。如果出于后代,史书必有专篇记录,按类归为列女,如班昭、蔡淡等人的事迹,她们的辉煌光彩,当十倍于刘向、范哗在《列女传》中的叙述。由此可知,妇学也是到后代失传的,夏商周三代的兴盛,可与男子的礼仪文采相比,大抵通过事迹来表现,原本并未夸耀自己的与众不同。不学无知的人,认为《溱洧》等诗是***者的自述,因而说古代的儿童妇女,出口成章,胜过后世的文人。不知万万没有这种道理,后面对此说有详细辨正,此处无暇论述。但妇学在古代确实是有,只是流行于卿士大夫之间,而非平民妇女都知道妇学而已。
到春秋时代,官吏与老师职务分离,学业不属于官员主管,文字演变为著述。古代私家无著述,说详《校傩通义》。男子中优秀出众的人,都根据自己性格情趣的偏爱,纷纷著书立说,自为一家。这里指战国先秦诸子之言,以及西汉以来经学、史学方面的专门学业。至于降为诗文,也以才华超群为优,标著文采。这里指西汉元、成二帝以后及东汉以下诸人的诗文集。妇女的奇异智慧、特殊才能,天地灵气集于一身,也能够以文辞特别显著而为古今人所称许,这也是时代趋势造成的。然而汉代朝廷儒术的兴盛,班固认为是利禄这条途径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大概功令所尊崇的,贤才争相奋斗,读书人的学业,就等于农夫种田,本来就是一样的道理。妇人从事文辞,本非其职业,这中间也有擅长者,是出于聪颖的天性,并不是为了趋附风气,追求声名。好名的习气,起于中古、近古的丈人;古人虽有好名的毛病,但不固执在文艺这个圈子里。男子汉爱好文名,已被有识之士所轻视;妇女追求名声,那就不是女性了。
唐山夫人所作的《房中歌》,班婕妤所撰的《长信赋》,是《风》、《雅》的正体与变体,《雅》指《房中歌》,《风》指《长信赋》。它们都创于后宫,因事关国家变故,所以史书有记载。其余的诗篇寥寥无几,大概因为流传下来的很少,《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情况,大致可以看出一些。至于乐府的流传,诗歌的效仿,如《木兰诗》写代父从军,《孔雀东南飞》写夫妻背离,以及陌上采桑的诗篇,山下采摘靡芜的诗歌,《四时白纻歌》、《子夜歌》,它们的声调舒缓,节拍柔美,那么从两汉古乐府,都是无名氏所作,到六朝的杂拟乐府,都是诗人模拟的文辞,怀念兴寄,情感虽然假托于男女之事,讽谕之意实本于风诗作者,所以其辞多有放荡,但并不以男女间的酬唱应答为嫌疑口如《陌上桑》、《羽林郎》之类的,虽然都以贞洁自许,但柔顺的女子,哪里会喋喋不休地与轻薄之徒进行口舌之战呢?出于拟作,太妙了。至于闺中之作,间或也有流传,无论其人贞洁还是***,而措词用语都有规矩。卓文君,是私奔的女子,而她的《白头吟》只是用来讽劝司马相如的。蔡淡,一个失节的妇人,还要辞谢十个小吏而亲自抄写典籍。其他安于正常生活、处于顺利境域以及以贞节著名的人,凡有诗作,没有一篇不是安静如止水,和美如清风,虽然文采出于天生娴熟,而思绪却不出门外。这就是虽不同于古代,也不违背教化的一种妇学。
《诗经·国风》中的男女情爱之辞,都是出于诗人的拟作;以汉、魏、六朝诗来作证明,便更加没有可疑的了。古今是同样的道理,不应当古时侯妇孺之辈能脱口成章,而后世的学者努力追求却还赶不上。比如男演员扮装一个文静的女子登场演出,终不象真正的闺中女子那样文稚素静。愚昧的人不知道这个道理,妄言古人即使是妇孺之辈,也能出口成章,因此说妇女适宜风流儒雅;这就像看见艺人登台演古人的故事,便妄自怀疑古人在举手投足之前必定要先唱一曲。戏曲演员演古人的故事,其歌曲之辞,正如史传中夹有论赞这种体例。大概有的是心意中的话语,决不是从口里说出来的,也有旁观人的见解,绝不会出于本人,戏曲中的文字都不避讳。所以君子有时涉及自我称赞,小人有时或会自我嘲讽,使读者如读史传而兼得味叹之意,体裁本应如此,不感到有嫌疑。如果以为真出于君子小人之口,是没有这个道理的。《国风》中的男女情爱之辞与古人拟作的男女之辞,正当像这样去看。如果说真出于男女之口,不要说***的人万万不会如此自我显露,即使贞洁之士也万万不会如此自我不庄重。
从前,班固著《汉书》未完成便去世了,皇帝下诏命其妹班昭亲自到东观,接着续写才完成《汉书》。于是公卿大臣携带礼物前去请教,孺学大师马融跟随班昭学习《汉书》的句读。可以说开创了千古未有的业绩。然而专门的独家学问,有家学渊源,书中不能尽言,不师从那个人便无法获得书外的心传。又,符氏前秦一开始建立学校,便广泛设置五经博士与经学老师,五经大略都已齐备而《周礼》却失传了。有博士上奏说,太常韦逞的母亲宋氏,家传有《周官》音义。皇帝下诏就在她家里设立讲堂,有学生一百二十人,隔着纬慢传授学业,赐给她“宣文君”的封号,这也是千古所没有的事情。然而那时文献多保存在东晋,符氏割据华山以东地区,遗传的经典、·断绝的学业,还幸存在家中世代治学的女子身上,不是那些有名的公卿大夫所能勉强听到的。这两位母亲,都是以女子的身份去做男人的事业。大概传授经学撰述史书,是天道与人道所有羊的,恐怕它埋没失传,国君不得不破格尊祟礼敬;并不是说她们以才华炫耀,惊动世俗。就像平定边疆有谁洗夫人,辅佐皇上有平阳公主,也是千古所罕见。一个特开幕府,自己任命官员;另一个是羽葆鼓吹,勇士武夫,仪仗威武盛大。有人以为隋、唐皇帝的做法不适当,固然属于不对;必定要天下的妇女都以此为效法的榜样,不但不能行,也没有这个道理。
晋朝人崇尚玄学成风,任情放达。男子以六经为糟粕,女子平素也爱清谈。谢道锰以步障解围的谈论,钟氏自称嫁给小叔子参军王沦的戏言,虽然没有丧失大节,但礼教则荡然无存。论者以为五胡十六国分裂天下,生灵涂炭,转而归罪于清谈风气的毁灭礼教,确实是探求本源的观点。
王、谢两大家族,虽然违背了礼法,但他们的清谈名理,领悟很深。他们既受儒学之风的熏陶,也通玄学之旨;拿士学来比方,就像中行之人已丧失,而变为狂放才疏的人。近于异端,而不是近于歌妓艺人。并不是只要能吟诗,便自夸胜过了具备兰从四德的人。如果也像才子佳人那般柔美婀娜,寒暖酬答,描摹纤细,刻画非常形似,用脂粉增加她们润泽的颜色,用标榜粉饰她们的虚名,晋朝人虽说虚妄荒诞,若他们见到此种景象,也会携带妻子儿女一起逃走。王、谢两家大族,虽然违背礼法,但实际上读书有学问,所以他们的言谈很有深意,不是像才子佳人那样浅陋庸俗、一味地追求名声的人所能相比的。
唐、宋以来,妇女才识可以看见的,不过是春天的闺思、秋天的哀怨,花草的茂盛与凋落,短篇小诗,记述她们卓越的才行。间或出现一些著作,如宋若萃的《女论语》,侯郑氏的《女孝经》,虽然才识不免迂腐浅陋,想撰写教育女子的著作,不知学习曹大家《女诫》的体裁,而妄自模拟圣人的经典,如同《七林》设问,等于子虚乌有。但其志向还近于雅正,文坛称道这些书,是体谅她们的志向值得赞誉。这都因为古人妇学著作失传,所以有志者所撰述而成的不过如此。李易安的金石编纂研究,管道升的书画精致高妙,后代也很少有能与之匹敌的人。然而对珍异的钟鼎碑志上铸刻的文字,只是协助赵明诚进行对比勘校;笔墨的精妙,也只依靠赵孟倾来观摩;未曾听说过宰相的媳妇李清照,能和太学生一起讨论文章;李易安与赵明诚慕集《金石录》,明诚当时正在太学读书,故这样说。翰林学士的夫人,可与达官显宦一起谈文论学。大概文章虽说是共有的工具,而男女之间实在是千古以来重要的界限,严肃敬畏的名分纲常,怎么可以被抹杀呢?
从唐、宋到明代,国家规制不废除歌舞伎。公卿大臣入宫值班,则有侍女手提薰炉;官府宴会,常常看见身穿红裙的歌伎在旁边劝酒;梧桐树下金井栏边,骤馆中有感伤秋天的缘份;天香国色,曲江池边有春光明媚中的誓言。见于记载的,也很详细了。又,明代政治残暴,凡是官宦犯罪而没收家产,连累妻子、儿女,以致于书香门第的女子,多沦落为北里之妓。她们中有的色艺双全,擅长歌诗,京城里的文人雅士与达官贵人,追随着她们而互相酬唱赠答。大略都情意绵绵似春日的青草,思绪悠远犹秋天的枫叶,其酬唱寄赠就像交游,殷勤往来显得柔顺安娴。诗情远阔豁达,不再有什么嫌疑,闺阁中的诗篇,如鼓钟声传于屋外,其道理本来就应如此。若说诗歌盛于唐代,而女子传下来的诗作也很少。现在就唐朝一代来看,篇目最多的,没有谁能超过李冶、薛涛、鱼玄机三位,其他的都不能与之并驾齐驱。由此知道女道士、娟妓,诗文丰富是因为应酬频繁;而洛守礼法的名门闺秀,诗文少是出于“无非无仪”的告诫,这也是明确的证明。
倾城倾国的名妓,屡屡接待名流,酬答诗文,他们确立的主旨,兼有夫妻与朋友之意,可说是善于借辞;而古人思念君主、怀念朋友,多以男女深情为寄托;或者诗人讽刺淫邪,文中则代狂狡之徒自述。区分这三种情况,其路径大略相同,评定诗文,不可不知道要有所区别口写忠心的大臣、讲究义气的朋友,隐约保存着真挚的诚心;讽刺丑陋、僧恨邪恶,话外可见忧伤的意思。自从废除了诗序,而诗歌的得失评判相差很大;原来的旨意不明确,而论述言辞之工整与拙劣也迥然不同。《离骚》寻求美女若是次于真情,便显得语无伦次;《国风·漆浦》为诗人自述,也太露骨而没有余味。作为拟托,文中的情思自然很深。所以无名氏的男女情诗,大概就像太极阴阳的道理存之于天下,而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名妓擅长作诗,也通晓古人的作法,反过来以男女相悦的实事,寄托于诗人温柔敦厚的言辞中,所以她们遣词造句,雅正而有法度,真实而不淫秽,流传千年,能够在书林中闪耀不灭,所以不能因人而废诗。但是写诗作文有一定的准则,妇女不同于男人。比如《燕露》虽然工整,只用于出殡的人歌唱才合适;《掉歌》纵然很妙,也只用于船家妇女歌唱方适宜。那些与李氏、张氏赠答唱和的诗篇,所采取的原则也应如此。良家妇女,闺房里的话尚且不可外传,门外的诗歌唱酬,这些话又是怎么跑进诗里的呢?自从官府的妓女制度废除之后,妇女便不当再有门外的酬唱。男子写诗拟作男女之辞,不可借此作为例子,古代的妇女都是这样的。
教坊里巷,虽不是先王的制度,实际也是沿袭前代制度下来的;如果不是周敦颐、二程那样的君子,何妨小节方面有点出人!所以有成就功名、匡时济世的辅佐之臣,忠义有气节的人物,文章道德兼备的儒士,有高尚情操的隐居之士,往往也有闲情寄托,编入书中,既使施行禁令,也不成为盛德的牵累。但文章可以学古人,而制度则必须适合时宜。我们清朝礼教精密严厉,慎防嫌疑,三代以来,没有这样严肃的。自从宫廷废除歌舞妓,官府不设教坊,那么天下男女之间,便没有叮以假托的事例了。如有流动和久居一地的娟妓,猎取美色进行漂宿,均为违犯法律,会受到棍打的惩罚而不能赎罪。对于官员、学生来说,都属于品行上有污点,永远不再录用为官吏。虽然也有漏网的大鱼,未必都会被狱讼文书所钩住;但君子畏惧刑法,难道可以自投法网吗?每每看见名流们刻印诗稿,未窥见全集,先翻阅标题,有的记红粉佳人的绮丽情思,有的写与青楼女子的唱和,自认为风流调悦,以为与古人一样。不知道生在今天这个世界,为现代人,假如连禁令也不熟悉,还谈什么诗文呢卫周公制定礼仪,规定同姓者不能结婚,假如生于周代之后,以为l占男女之间没有区别,因而裹读扰乱人伦,行为如同禽兽,以为古人就是如此,这可以吗?名士的诗集,先自己准备了枷锁、棍杖来招供,即使说他们不识字也是可以的、
才华必须辅以学问,学问贵在有见识。有才华而没有学问,这叫小聪明;有小聪明而没有学识,这叫不成才。不成才而有小聪明的人,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们以轻桃浅薄为风雅,雅,是正的意思,与丑陋庸俗相反。习惯受到风气感染叫做俗,轻桃粗鄙,都属于庸俗。粗邵这种庸俗,还叶世道人心没有什么损害;轻桃这种庸俗,则是风稚的罪人。以刻意粉饰标榜为名声,好名的人,没有不庸俗的。对后生小子炫耀,在青年男女面前放荡不羁,对于人心风俗,其流弊不可胜言。轻桃放纵出于青年学子,古人曾有过;矜夸标榜流行于妇女之中,则为前代所无。大概是实质不够份量便要追求名声,自己非大丈夫而借重他人,有志气的男子,都耻于这样做。以至于弃绝夫妻情谊,礼法上超越男女授受不亲的准则,总是把抒发感情的浮艳诗歌,托付于气昧相通的文人,因而听候评定优劣就像听候皇帝宣布进士及第的名次,争相寻求名士对她们的品评。这些在青楼妓院,前代往往有过;娴静的淑女、闺中的佳丽,自有天地以来,没听说过有这种礼仪。
古代的妇学,如女史、女祝、女巫,各自都以自己的职业为学问,大约如男子有专门的技艺而洛守其职一样。至于共通的学问,归结于德、言、容、功。妇德较为隐微难以称说,一定要有太任、太拟那样的圣贤,才能称作妇德的全部内容。妇功较为粗略容易列举,养蚕纺织之类,与贵族平民相通。至于妇学中与文章相近的,以妇言、妇容二类最为重要。大概从家庭妇女,到天子、诸侯、卿、大夫、士,没有不学习礼制仪容的。至于古代的朝聘、丧祭之礼,后妃、夫人,内子、命妇,都各有其职责,平时讲习求教不充分准备,遇到事情怎么能够形成仪礼呢?汉代的经师,多通过经书的章句讲习礼法,但还依赖徐生这个通晓仪容的人,大约因为威严的仪容及进退举止,并不只是诵读讲说所能彻底明了的。因此妇容必定熟习礼仪,后世的大儒也还有不知道的。只要看史传所载敬姜的言谈,礼法肃然,哪里是后世的经学大师所能比得上的!至于妇言主要在于辞令,古时候闺房之言不出于室外,所谓辞令,也必是礼仪中所需要的。孔子说:“不学《诗经》,便无法言谈。”擅长辞令的人,没有不通晓《诗经》的,只要看春秋时妇人的应对言辞,都婉转而多含讽谕。于是知道古代的妇学,必须从《礼经》进而通晓《诗经》,不学《礼经》便不懂仪容,不学《诗经》便不懂言辞。六经或为她们所兼备。如穆姜论《易》之类的。后代妇学失传,那些秀慧而懂文章的人,方自称自己是女子兼擅男子的事业,对人有恩德的神色便表现在了脸上。不知道妇学本来有自己的学习内容,学业必以礼仪为根本舍弃本来的学业而妄自寄托于诗歌,而诗歌又不是为了古人所说的熟习辞令而善于妇言。因此即使从妇学上讲,也就像农夫舍弃他的田地,读书人失掉了离开国境时所带的见面礼物一样,哪里能证明她们的是妇学呢?唉!古代的妇学,必定先从礼制人手然后通晓诗歌;今天的妇学,反而因为诗歌而毁坏礼法。礼法的堤岸决了口,而人心风俗不可再提了,这固然是由于行为不端的文人提倡邪说而导致的恶果。那些真正懂得妇学的人,他们视行为不端的文人就像粪土一样,无行的文人,学问本来很浅陋,真正有学问的人,不难窥破他们。哪至于被他们所迷惑!古代的货女,贵在有才。前人曾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不是厌恶有才;正是说小有才华而不懂妇学的人,于是矜夸粉饰、追逐名声,反而不如村姑农妇,不致于贻笑大方。
以装饰时髦的中等马,作为闺阁中的骏马,他们假借来进行品评,有的称誉超过了她们的实际,有的叶她们的文字修改润色。不过是怜爱她们的美色而已。行为不端的文人,他们的用心是不能追问的。唉!自己正以为有才华而向人炫耀,那些人却因为她的美貌而怜爱她。不知其中的缘故而追随仿效他们,是愚蠢啊!略知其中的缘故还要追随仿效他们,那是愚蠢中最愚蠢的人艾女子的美称,叫做“静女”,闲静则接近于妇学了。今天号称才女的人,怎么这么好动呀,怎么这样烦乱不堪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