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学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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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今存虞、夏、商、周之策而已,五帝仅有二,而三皇无闻焉。左氏所谓《三坟》、《五典》,今不可知,未知即是其书否也?以三王之誓、诰、贡、范诸篇,推测三皇诸帝之义例,则上古简质,结绳未远:文字肇兴,书取足以达微隐、通形名而已矣。因事命篇,本无成法,不得如后史之方圆求备,拘于一定之名义者也。夫子叙而述之,取其疏通知运,足以垂教矣。世儒不达,以谓史家之初祖,实在《尚书》,因取后代一成之史法,纷纷拟《书》者,皆妄也。
三代以上之为史,与三代以下之为史,其同异之故可知也。三代以上,记注有成法而撰述无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记注无成法。夫记注无成法,则取材也难;撰述有定名,则成书也易。成书易,则文胜质矣;取材难,则伪乱真矣。伪乱真而文胜质,史学不亡而亡矣。良史之才,间世一出,补偏救弊,惫且不支。非后人学识不如前人,《周官》之法亡,而《尚书》之教绝,其势不得不然也。
《周官》三百六十,具天下之纤析矣。然法具于官,而官守其书。观于六卿联事之义,而知古人之于典籍,不惮繁复周悉,以为记注之备也。即如六典之文,繁委如是,太宰掌之,小宰副之,司会、司书、太史又为各掌其贰,则六曲之文,盖五倍其副贰,而存之于掌故焉。其他篇籍,亦当称是。
是则一官失其守,一典出于水火之不虞,他司皆得藉征于副策,斯非记注之成法详于后世欤?汉至元、成之间,典籍可谓备矣。然刘氏七略,虽溯六典之流别,亦已不能具其官;而律令藏于法曹,章程存于故府,朝仪守于太常者,不闻石渠天禄别储副贰,以备校司之讨论,可谓无成法矣。汉治最为近古,而荒略如此,又何怪乎后世之文章典故,杂乱而无序也哉?
孟子曰:“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盖言王化之不行也,推原《春秋》之用也。不知《周官》之法废而《书》亡,《书》亡而后《春秋》作。则言王章之不立也,可识《春秋》之体也。何谓《周官》之法废而《书》亡哉?盖官礼制密,而后记注有成法;记注有成法,而后撰述可以无定名。以谓纤悉委备,有司具有成书,而吾特举其重且大者,笔而著之,以示帝王经世之大略;而典、谟、训、诰、贡、范、官、刑之属,详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为一定之例焉,斯《尚书》之所以经世也。至官礼废,而记注不足备其全;《春秋》比事以属辞,而左氏不能不取百司之掌故。与夫百国之宝书,以备其事之始末,其势有然也。马、班以下,演左氏而益畅其支焉。所谓记注无成法,而撰述不能不有定名也。故曰:王者迹息而《诗》亡,见《春秋》之用;《周官》法废而《书》亡,见《春秋》之体也。
《记》曰:“左史记言,右史记动。”其职不见于《周官》,其书不传于后世,殆礼家之愆文欤?后儒不察,而以《尚书》分属记言,《春秋》分属记事,则失之甚也。夫《春秋》不能舍传而空存其事目,则左氏所记之言,不啻千万矣。《尚书》典、谟之篇,记事而言亦具焉;训、诰之篇,记言而事亦见焉。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刘知几以二典、贡、范诸篇之错出,转讥《尚书》义例之不纯,毋乃因后世之空言,而疑古人之实事乎!《记》曰:“疏通知远,《书》教也。”岂曰记言之谓哉?
六艺并立,《乐》亡而入于《诗》、《礼》,《书》亡而入于《春秋》,皆天时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春秋》之事,则齐桓、晋文,而宰孔之命齐侯,王子虎之命晋侯,皆训、诰之文也,而左氏附传以翼经;夫子不与《文侯之命》同著于篇,则《书》入《春秋》之明证也。马迁绍法《春秋》,而删润典谟,以入纪传;班固承迁有作,而《禹贡》取冠《地理》,《洪范》特志《五行》,而《书》与《春秋》不得不合为一矣。后儒不察,又谓纪传法《尚书》,而编年法《春秋》,是与左言右事之强分流别,又何以异哉?
【译文】
《周礼》载外史主管三皇五帝的典籍。现在存留在《尚书》里的只有虞舜、夏、商、周的简册而已,五帝的典籍只剩下两代的,而三皇的典籍没有传闻。《左传》所说的《三坟》、《五典》,现在已不能知道是什么样的书,不知道是否就是外史所主管的书。以夏、商、周三代诸王的誓、浩、贡、范等篇,来推测三皇五帝典籍的体例,便可知上古时代简约质朴,距离用绳子打结以记事的时代不远,文字刚刚产生,典籍采用足够表达隐约的意思、传达事物的形状和名称的简单方式罢了。根据事情而写成篇章,本来没有既定的方法,不可能像后代作史书那样追求完备的法则,被确定的形式所限制。孔夫子编排而陈述《尚书》,是采取它通达博古的性质,足够传布教化。一般的儒者不通晓《尚书》的写法,认为历史著作的开端确实是《尚书》,于是拿后代固定不变的著史方法来纷纷比照《尚书》,这都是荒谬的,
夏商周三代以上著史书,与三代以下著史书,它们不相同的缘故可以探知。三代以上,记注有既定的方法,而撰述没有确定的名称;三代以下,撰述有确定的名称,而记注没有既定的方法。记注没有既定的方法,采撷材料就困难;撰述有确定的名称,完成一书就容易。完成一书容易,文辞就胜过实质了;采撷材料困难,假的就搅乱真的了。假的搅乱真的,文辞胜过实质,史学表面上没有消亡,实际上却消亡了。优秀史家的人才,隔世才会出现一个,却为补救偏差纠正弊端,弄得疲乏不堪。不是后人的学识不如前人,是因为《周礼》的制度消亡,《尚书》的教化断绝其情势不得不这样。
《周礼》载三百六十个官职,具备了天下的详细事务,但是法度完备地存在官府,由官员掌管那典籍。看六卿联合办公的记载,便知道古人对于国家文献,不惧怕纷繁复杂、周到详细,用来作为记注的预备资料。就拿六典的文字来说,那样繁多琐碎,太宰主管,小宰辅助,司会、司书、太史又各自为长官掌管副本,那么,六典的文字,大概是副本的五倍,在掌故那里保存。对于其它的文献,也应当类似。这样,如果有一官疏忽自己的职守,有一典遭到意外的水火灾害,其它官署都可以在副本中求取材料。这不是记注的既定方法比后世详细周密吗?汉代到元帝、成帝的时候,典籍可以说是完备的了。但是,刘氏父子的《七略》虽然上溯六典的类别,也已经不能使典籍完备地存在官府,而法令收藏在司法机关,制度存放在旧府库,朝廷礼仪由太常主管,没有听说藏书的石渠阁、天禄阁另外储存副本,用来准备校勘机关的探究,可以说是没有既定的方法了。汉代政治最接近古代,却这样混乱简略,又怎能诧异后代的文章与朝廷制度杂乱没有秩序呢?
孟子说:“圣王的功业断绝后,《诗》消亡《诗》消亡,然后《春秋》产生。”大概说圣王的教化不能推行,是探究《春秋》的作用二他不知道是《周礼》的制度废弃后,《尚书》消亡;《尚书》消亡,然后《春秋》产生。这是说圣王典章制度不再实行,可以认识《春秋》的本体。什么是《周礼》的制度废弃而《尚书》消亡呢?大概周代礼制规章慎密,然后记注有既定的方法,记注有既定的方法,然后撰述可以没有确定的名称。当时人认为详细的资料搜集完备,官署完整地保存已修成的典籍,我只是提取那重大的资料,记录下来进行著述,以显示帝王治理国家的远大谋略。而典、漠、训、浩、贡、范、官、刑等类,文字或详细或简略,对资料或舍弃或采取,只按照心意给予名称,不必编成确定的凡例。这就是《尚书》能够治理国家的原因。到周代礼制被废弃,记注不能够准备齐全的资料。《春秋》排比史事而写成著作,而左丘明不得不取分存在各官署的故实与各国的史书,用来完备史事的详细过程,是形势造成这样的。司马迁、班固以下,推广左丘明的方法而使那支流更加畅通。这就是所说的记注没有既定的方法,而撰述不得不有确定的名称。所以说:圣王的功业断绝后,《诗》消亡,可见《春秋》的作用;《周礼》的法度废弃后,《尚书》消亡,可见《春秋》的本体。
《礼记》说:“左史记言语,右史记行动。”左史、右史的官职在《周礼》中没有见到,他们记载的书没有流传后世,也许是《礼》家的误文吧?后世儒者不考察,把《尚书》分属记言语之书,《春秋》分属记事之书,就错得太厉害了。《春秋》不可能抛开传文而空洞地保留它事情的条目,于是《左传》记述的言语不止成千上万字了。《尚书》典、漠等篇,记事而言语也被陈述,训、浩等篇,记言语而事也得到体现。古人记事在言语中表现,记言语也是记事,从来没有把事和言语分成两个东西。刘知攒根据《尧典》、《舜典》、《禹贡》、《洪范》等篇的错杂,反转来指责《尚书》的体例不纯,这不是由于后世人的空泛言语而怀疑古人的实在事情吗?《礼记》说:“通达博古,是《尚书》的教化。”难道说的只是记言语吗?
六经并列,《乐》消亡而并入《诗》、《礼》,《尚书》消亡而并入《春秋》,都是由于时势世事变化,不知为什么就那样了。《春秋》的事,就是齐桓公、晋文公等的事迹,而宰孔对齐桓公传周王命,王子虎对晋文公传周王命,都属于训诰的文体,而左丘明把它们附在《左传》里用来辅助《春秋》经文,孔夫子不把它们和《文蛋之命》同载在《尚书》里,这就是《尚书》并入《春秋》的明显证据。司马迁效法《春秋》,截取润色《尚书》的文辞,写进《史记》的纪传,班固继承司马迁作《汉书》、取《禹贡》文放在《地理志》篇首、取《洪范》文特地作《五行志》,《尚书》和《春秋》不得不合为一体了。后世儒者不考察,又说纪传体史书效法《尚书》,编年体史书效法《春秋》,这和左史记言语、右史记事之说的强分类别,又有什么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