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学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19
|本章字节:11108字
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职是故也。昔者刘氏子玄,盖以是说谓足尽其理矣。虽然,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义则夫子自谓窃取之矣。”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三者固各有所近也,其中固有似之而非者也。记诵以为学也,辞采以为才也,击断以为识也,非良史之才、学、识也。虽刘氏之所谓才、学、识,犹未足以尽其理也。夫刘氏以谓有学无识,如愚估操金,不解贸化。推此说以证刘氏之指,不过欲于记诵之间,知所决择,以成文理耳。故曰:古人史取成家,退处士而进奸雄,排死节而饰主阙,亦曰一家之道然也。此犹文士之识,非史识也。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夫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着所以自谤,素行为人所羞,文辞何足取重!魏收之矫诬,沈约之阴恶,读其书者,先不信其人,其患未至于甚也。所患夫心术者,谓其有君子之心,而所养未底于粹也。夫有君子之心,而所养未粹,大贤以下,所不能免也。此而犹患于心术,自非夫子之《春秋》,不足当也。以此责人,不亦难乎?是亦不然也。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矣。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木以议史德,乌乎可哉?
夫是尧、舜而非桀、纣,人皆能言矣。崇王道而斥霸功,又儒者之习故矣。至于善善而恶恶,褒正而嫉邪,凡欲托文辞以不朽者,莫不有是心也。
然而心术不可不虑者,则以天与人参,其端甚微,非是区区之明所可恃也。
夫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而不知文又患于为事役也。盖事不能无得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则出入予夺相奋摩矣;奋摩不已,而气积焉。事不能无盛衰消息,一有盛衰消息,则往复凭吊主流连矣;流连不已,而情深焉。凡文不足以动人,所以动人者,气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气积而文昌,情深而文挚;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
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气得阳刚而情合阴柔,人丽阴阳之间,不能离焉者也。气合于理,天也;气能违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
人有阴阳之患,而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其所感召者微也。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人之气,燕居莫不平也。因事主感,而气失则宕,气失则激,气失则骄,毗于阳矣。夫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人之情,虚置无不正也。
因事生感,而情失则流,情失则溺,情失则偏,毗于阴矣,阴阳伏沴之患,乘于血气而入于心知,其中默运潜移,似公而实逞于私,似无而实蔽于人,发为文辞,至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
夫气胜而情偏,犹曰动于夫而参于人也。才艺之士,则又溺于文辞,以为观美之具焉,而不知其不可也。史之赖于文也,犹衣之需乎采,食之需乎味也。采之不能无华朴,味之不能无浓淡,势也。华朴争而不能无邪色,浓淡争而不能无奇味;邪色害目,奇味爽口,起于华朴浓淡之争也。文辞有工拙,而族史方且以是为竞焉,是舍本而逐末矣。以此为文,未有见其至者。
以此为史,岂可与闻古人大体乎?
韩氏愈曰:“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仁者情之普,义者气之遂也。程子尝谓:“有《关雎》、《麟趾》之意,而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吾则以谓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盖言心术贵于养也。史迁百三十篇,《报任安书》所谓“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自序以谓“绍名世,正《易传》,本《诗》、《书》、《礼》乐之际”,其本旨也。所云“发愤著书”,不过叙述穷愁而假以为辞耳。后人泥于发愤之说,遂谓百三十篇,皆为怨诽所激发,王允亦斥其言为谤书。于是后世论文,以史迁为讥谤之能事,以微文为史职之大权,或从羡慕而仿效为之;是直以乱臣贼子之居心,而妄附《春秋》之笔削,不亦悖乎?今观迁所著书,如《封禅》之惑于鬼神,《平准》之算及商贩,孝武之秕政也。后世观于相如之文,桓宽之论,何尝待史迁而后著哉?《游侠》、《货殖》诸篇,不能无所感慨,贤者好奇,亦洵有之。余皆经纬古今,折衷六艺,何尝敢于讪上哉?朱子尝言,《离骚》不甚怨君,后人附会有过。吾则以谓史迁未敢谤主,读者之心自不平耳。夫以一身坎轲,怨谤及于君父,且欲以是邀千古之名,此乃愚不安分,名教中之罪人,天理所诛,又何著述之可传乎?夫《骚》与《史》,千古之至文也;其文之所以至者,皆抗怀于三代之英,而经纬乎天人之际者也。所遇皆穷,固不能无感慨:而不学无识者流,且谓诽君谤主,不妨尊为文辞之宗焉,大义何由得明,心术何由得正乎?夫子曰:“《诗》可以兴。”
说者以谓兴起好善恶恶之心也。好善恶恶之心,惧其似之而非,故贵平日有所养也。《骚》与《史》,皆深于《诗》者也。言婉多风,皆不背于名教,而梏于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
【译文】
才、学、识这三者,能具备其中一种已属不易,而要兼备三者就尤为困难。千古以来文人众多而良史少见,主要就是这个缘故。过去,刘知娄认为他提出的史家三长之说已经很完备了。这是有道理的,史书最讲究的是史义,它所记载的是史事,而所赖以传世的是文辞。孟子说:“《春秋》所记载的事情不过如齐桓公、晋文公之类,所用的笔法不过是一般史书的笔法,而书中所寄寓的褒善惩恶的大义则出自孔子自己的裁断。”没有史识便无法评判是非曲直,没有史才便无法铸写优美的文辞,没有史学便无法熟悉丰富的史事。这三者固然各自都有与之相近似的东西,其中自然也有貌似而实非者。把记诵当作史学,把文采当作史才,把专断当作史识,这不是良史所具备的才学识。即便是刘知攒所说的才学识,也还不能说已经穷尽其理了。刘知斐认为有史学而无史识,就如愚蠢的商人手持黄金而不懂如何经营生利。用此说来推论刘氏之意,不过是想在记诵之间,知道如何选择判断而成条理罢了。因此刘知矍说:古人修史自成一家,有的降低隐士的地位而抬高奸雄的作用,有的贬低忠臣而掩饰君主的过错,也说这是一家之言的缘故。这仍然是一般文人的见识,而称不上史识。能具备史识的人,必定知道史德。什么是史德?史德就是著书者的心术。编撰秽史的人实际上是自污其身,撰写谤书的人实际上是自取其辱,平素的品行为人所耻,他们的文章又哪里值得人们重视呢!魏收喜好欺诈诬谤,沈约有隐秘的恶行,读他们的书先已不相信他们的为人,那么这类书造成的危害尚不至很严重。我对心术的忧惧,指的是有君子之心,但他的修养尚未达到纯粹的境界。有君子之心而修养未到纯粹的境界,这是大德大贤以下的人所不能避免的。我在此仍为心术而担忧,如果不是孔子的《春秋》,谁能达到那种境界呢。用这种标准来要求人,不是太难了吗?其实这也未必。若想成为良史,就应当审慎地区辨天道与人道,尽量尊重客观史实而不要掺杂个人的主观成份。只要能尽力反映客观真实而不感情用事,即使未能完全达到所期望的效果,但如果确实知道这么去做,那也足以称作著书者的心术了。但一般的文人学士争相称道才学识,而不知道区辨心术来评论史德,那怎么可以呢?
称赞尧、舜而非难桀、纣,这话人人会说;尊崇王道而贬斥霸功,又是儒生所谙熟的事典。至于颂扬善良而憎恶丑恶,褒赞正义而痛恨邪恶,凡是想借著书立说以求永垂不朽的人,人人都有这种愿望。然而心术不能不慎重考虑的缘故,是因为天道与人道互相掺合,其端绪细微难察,不是靠小小的明辨能力所能做到的。史书所记载的是史事,史事必须依托文辞而流传,所以良史无不擅长文辞,但却不知文辞容易受到史事的制约。因为事情不可能没有是非得失,‘而一有是非得失,那么取舍定夺之间便会产生很大的摩擦。不停地奋力摩擦,胸中的“气”便积蓄起来了。事情也不可能没有盛衰消长,而一有盛衰消长,那么来回凭吊感慨便会产生流连之意。流连不已,对它的感情也就加深了。大凡文章本身并不足以打动人,能打动人的,是作者的“气”;文章本身也并不足以感染人,能感染人的,是作者的情感。“气”满则文辞繁茂,情深则文辞真挚;“气”旺盛而情又真挚,那就是天下最美的文章了。然而其中有天道有人道,不可不作分辨。“气”得自阳刚而情与阴柔相合,人处于阴阳之间,不能与之分离。“气”符合理性,这是天道;“气”也能违背理性而为己所用,这是人为的。情出于人性,这是天道;情也能泊乱人性而随心所欲,这是出于人为。史书的史义出于天道,而史书的文辞却不能不借人力来完成。如果人有了阴阳两方面的忧患,那么史文就会违逆天道的公正,它所起到的感召作用就很微弱了。文章没有文气便站立不起来,而文气贵在平和。人的“气”,闲居时没有不平和的。一遇事便生出感慨,“气”失去平和则动摇不定,“气”失去平和则易于激动,“气”失去平和则骄悠放纵,阳气便受到了损伤。文章没有情感便不能深人,而情感贵在平正。人的情感,安闲时没有不平正的。一遇事便生出感慨,而情感失去平正则转移不定,情感失去平正则易于沉迷,情感失去平正则会产生偏颇,那么阴气便受到了损伤。这种潜藏的阴阳不和的灾害,顺着血气进人人的内心,在心中潜移默化,貌似公允而实际包含了私心,似乎符合天道自然而实际上受到人的主观感情的蒙蔽,表现为文字,以至于损害文义、违背儒家大道,而他本人还未觉察。所以说对心术不可不慎重。
“气”之过盛与情感偏颇,尚且说这破坏了客观自然而夹杂着主观因素。搞文学创作的人,却又沉溺于文辞之中,把作品当做观赏华美的工具,却不知道这是不行的。史书依赖于文采辞藻,就如同衣服需要色彩,饮食需要味道。色彩不能没有华丽、质朴之分,口味不能没有浓重、清淡之别。华丽与质朴相争便不能不出现怪异的色彩,浓重与清淡相争便不能不产生奇特的味道。怪异的色彩伤害眼睛,奇特的味道败坏味觉,这都是华丽与质朴、浓重与清淡互相争斗而引发的。文辞有工巧与拙朴,而众多的史官正以此为追逐的目标,这是在舍本逐末呀。这样作文章,没有看见出现过至善至美的文章;这样来修史,怎么能得知古人修史的原则要点呢?
韩愈说:“仁爱正义的人,他们说的话也和蔼可亲。”仁是爱的情感的扩充,义是“气”畅达的渠道。程颖曾经说过:“有了《关雏》、《麟趾》诗中所说的贤良之心,然后才能够施行《周礼》记载的周王朝的法规制度。”我则以为通晓了“六义”中比兴的旨意之后,才可以谈论史书。意思是说心术贵在修养。司马迁有《史记协一百三十篇,《报任安书》所说的“推求天道与人事之间的关系,通晓古今变化的规律,著成一家之说”,《太史公自序》认为的“继承清明之世,订正《易传》,不失《诗》、《书》、《礼》、《乐》之本”,这是《史记》的宗旨。他所说的发泄愤慈而著书,不过是叙述穷困忧愁的托辞。后人拘泥于“发愤”之说,于是认为一百三十篇都是怨恨毁谤所激发的,王允也指责它为“谤书”。一于是后世人评论文章,认为司马迁的《史记》极尽讥谤之能事,把隐约讥讽当作史官的一大职权,有的还从羡慕进而到仿效,这简直是用乱臣贼子之心妄自比附《春秋》笔削的手法,不是太荒谬了吗!现在看看司马迁所写的《史记》,如《封禅书》所载武帝对鬼神的迷惑,《平准书》所载武帝为赋税算计商贩,这是汉武帝政治腐败的一面。后人看司马相如的文章,桓宽的《盐铁论》可得到证明,何曾要等到《史记》之后才彰显于世呢?《游狭列传》、《货殖列传》等篇,不能不有些感慨,贤者出于好奇之心,这也确实是有的。其余的都是纵横古今,折中于六经,何曾敢于讥谤皇上呢?朱熹曾说《离骚》对楚国国君不是很怨恨的,后人附会得太过分了。我则认为司马迁也不敢诽谤君主,那是读者自己心中不平的缘故。因为一生的坎坷遭遇,便怨恨诽谤到了君主身上,而且还想用它获取千占功名,这真是愚蠢而又不安本分,是名教中的罪人,天理不容,又有什么著作可以流传后世的呢?《离骚》与《史记》,都是千古以来最完美的文章。他们的文章之所以能达到最高的境界,因为他们都是情怀高尚而以夏、商、周三代几位精英自相期许,又以推究“天人之际”为己任的人。但他们的遭遇都很困窘,固然不能没有感慨。而不学无术、没有见识的一些人,还说讥刺君主毁谤皇上并不妨碍尊奉他为文章之宗师,果真如此,大义怎么能够显明,心术怎么能够端正呢?孔子说:“《诗经》可以感发人的情志。”解说《诗经》的人认为是感发人们爱好善良憎恨邪恶的心志。好善恶恶之心,害怕它貌似而实非,所以重视平常要有所修养。《离骚》与塔史记》,都深得《诗经》的精髓,言辞委婉而多含讽喻,都不违背名教,而拘泥于文辞的人却分辨不清。所以说一定要通晓“六义”中的“比”、“兴”之意,然后才可以谈论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