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学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0
|本章字节:7956字
癸巳在杭州,闻戴征君震与吴处士颖芳谈次,痛诋郑君《通志》。其言绝可怪笑,以谓不足深辨,置弗论也。其后学者,颇有皆謷。因假某君叙说,辨明著述源流。自谓习俗浮议,颇有摧陷廓清之功。然其文上溯马、班,下辨《通考》,皆史家要旨,不尽为《通志》发也。而不知者又更端以相诘难,因作《答客问》三篇。
客有见章子《续通志叙书后》者,问于章子曰:《通志》之不可轻议,则既闻命矣。先生之辨也,文繁而不可杀,其推论所及,进退古人,多不与世之尚论者同科;岂故为抑扬,以佐其辨欤?抑先生别有说欤?夫学者皆称二十二史,著录之家,皆取马、班而下,至于元、明而上,区为正史一门矣。
今先生独谓唐人整齐晋、隋故事,亦名其书为一史,而学者误承流别。不复辨正其体焉。岂晋、隋而下,不得名为一史欤?观其表志成规,纪传定体,与马、班诸史,未始有殊;开局设监,集众修书,亦时势使然耳。求于其实,则一例也。今云学者误承流别。敢问晋、隋而下,其所以与陈、范而上,截然分部者安在?
章子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面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陈、范以来,律以《春秋》之旨,则不敢谓无失矣。然其心裁别识,家学具存;纵使反唇相议,至谓迁书退处士而进奸雄,固书排忠节而饰主阙,要其离合变化,义无旁出,自足名家学而符经旨;初不尽如后代纂类之业,相与效子莫之执中,求乡厚之无刺,侈然自谓超迁轶固也。若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比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
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于专门著作之伦乎?
《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史才不世出。面对世变易不可常,及时纂辑所闻见,而不用标别家学、决断去取为急务,岂特晋、隋二史为然哉?班氏以前,则有刘向、刘歆、杨雄、贾逵之《史记》;范氏以前,则有刘珍、李尤、蔡邕、卢植、杨彪之《汉记》。其书何尝不遵表志之成规,不用纪传之定体?然而守先待后之故事,与笔削独断之专家,其功用足以相资,而流别不能相混,则断如也。溯而上之,百国宝书之于《春秋》,《世本》、《国策》之于《史记》,其义犹是耳。
唐后史学绝,而著作无专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学,而猥以集众官修之故事,乃与马、班、陈、范诸书,并列正史焉。于是史文等于科举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变通矣。间有好学深思之士,能自得师于古人,标一法外之义例,著一独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骂,指目牵引为言词,譬若猵狙见冠服,不与龁决毁裂,至于尽绝不止也。郑氏《通志》之被谤,凡以此也。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经》皆史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盖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则典章事实,作者之所不敢忽,盖将即器而明道耳。其书足以明道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君子不以是为琐琐也。道不明而争于器,实不足而竟于文,其弊与空言制胜、华辩伤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当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与论作述之旨哉?
【译文】
癸巳年在杭州,听到戴震隐士与吴颖芳隐士在交谈之际,对郑樵的《通志》痛加低毁,那些言论绝对的让人感到奇怪可笑,我以为不值得深人辨析,便弃置不问。此后学者多有诽谤,因而借某君的论述,来辨明史书著述的源流。自认为对那些旧习陋俗与没有根据的议论,有很大的摧毁肃清的功绩。但是那篇文章上溯到司马迁、班固,下至考辨《文献通考》,都是史学家的要旨,不光是为《通志》而写的。但不懂的人又另外生事对我进行洁难,因而作此《答客问》三篇。
有客人看到我写的《续通志叙书后》,问我说:不可随便讥议《通志》,我已经接受了您的教导。先生的辩论,文字繁多而又不可删削,推论所涉及的问题,褒扬贬抑古人,多半与当代喜欢评论的人不同属一类,是故意进行褒贬扬抑以便帮助辩论呢,还是先生另外有什么说法呢?学者都称二十二史,目录学家进行著录,都取司马迁、班固以下至元、明两代以上,区分为正史一类。今天先生偏偏说唐朝人整理晋、隋之间各朝的旧事,也把他们的书称为史书,学者错误地继承了唐人官修史书的源流,不再辨别纠正修史的义例。难道晋、隋以下,就不能有一种史书可称为史吗?考察那些表、志现成的规则,纪、传固定的体例,与马、班等人的史书未曾有何差异,开设修史的馆所,创立监修国史之制,招集众人纂修史书,这也是时势所造成的,探求其实质,则是一致的。现在说学者错误地继承了修史的源流,那么我冒昧地问一下,自晋、隋以后,那些正史与陈寿、范晔以前的正史所截然不同的分别在什么地方呢?
章子回答说:史学的要旨出于《春秋》,《春秋》的史义是通过记录什么删削什么来显示的。记录删削的意义,不仅仅是事情要具备始末,文辞字要成规矩;根据孔夫子所说的“史义则是我私自借鉴来的”这个宗旨来看,固然是将用来治理天下,阐明大道的。之所以能通达古今变化,创立一家之说,必定对他人省略之处有详细叙述,对他人相同之处有不同看法,对他人轻视之处有所重视,对他人小心之处有所忽略,不墨守过去的规则,不拘泥于过去的体例,然后在隐约细微之际,能够独自进行裁断。待到其书撰成,自然可以与天地并列,可以得到鬼神的证实,能与前代贤人契合,待到后世的圣人出来也不会有疑惑,这就是一家之学之所以可贵的原因。陈寿、范晔以来,以《春秋》的宗旨来衡量,那么不敢说他们没有失误;然而他们独具匠心的裁断与卓越的见识,自成一家的学说都存于书中。纵使有人反唇相讥,以至说司马迁的《史记》降低隐士的位置而抬高奸雄的作用,班固的《汉书》排斥忠臣义士而掩饰君主的过失,总括书中的离合变化,史义没有搀合旁门左道,自然足以称为一家之学而又符合经书的旨意。并不完全像后代分类编纂的东西,争相效法子莫采取折中的办法,追求乡愿这种伪善者的不受讥刺,大言不惭地自称超过了司马迁与班固。至于君臣事迹,官府的典章制度,帝王的改朝换代,汇聚前朝事迹加以考核,编纂排比,以便保存一代过去的典章文物,这就是所说的整理旧事的事业。开设史馆创立监修之制,召集众人修史,正当采用这种义例,遵守这种法度,以便等待后人来论定是可以的,但这哪里是我们所谈论的专门著作这一类的一仔呢?
《周易》说:“如果没有圣人通晓《易》理,《周易》所载之道就不会凭空而行。”具备史才的人并非每个朝代都有,而时代变化却没有一定,及时纂辑所见所闻,不用标明区别为某家之学,以裁断取舍为当务之急,难道只是《晋书》、《隋书》两种史书是这样的吗?班固之前,有刘向、刘欲、扬雄、贾遴的《史记》;范晔以前,则有刘珍、李尤、蔡邕、卢植、杨彪的《汉记》。那些书何尝不是遵循前人确立的志、表的规则,不是采用纪传固定的体例?然而墨守成规等待后人的那些整理旧事的著作,与使用笔削手法进行独自裁断而自成一家的著作,它们的功用足以互相取资借鉴,但源流派别却不能互相混淆,这是决然无疑的。向上追溯,诸侯各国的史书对于《春秋》,《世本》、《战国策》对于《史记》,其意义都是这样的。
唐代以后史学废绝,没有了自成一家的著作。后人不知道《春秋》为自成一家的史学,而随便把聚集众多史官纂修的旧事,竟然与司马迁、班固、陈寿、范哗等人的史书并列为正史。于是史书的文字便等同于科举考试的特定格式,官府小吏的公文,不可稍有变通。间或有好学深思的人,能独自师从古人,在前人确定的制度之外另标一种义例,显示一种独具匠心的裁断;但是世上成群的怪人便聚集起来辱骂,指指点点拉拉扯扯地说三道四,就像称猴看见了帽子衣服,不把它咬烂撕裂到一点不剩便不罢休。郑氏《通志》的被世人毁谤,大凡都因为这个缘故。
唉呀!大道隐晦不明己经很久了。六经都是史书。无形抽象的叫作“道”,具体有形的称为“器”。孔子作《春秋》,这样说道:“我想把儒家大道寄托在空泛的言论中,还不如通过具体的事物表现得那样深切明显。”既然如此,那么典章制度、历史事实,是作者所不敢忽视的,这是想通过“器”来阐明“道”。其书足以阐明史义,那么像篷、豆这类具体的事物,便由主管其事的人员去负责,君子不因此而操持这些琐碎的事情。大道不明而在具体事物上争个不休,实质不足而在文采上竞相追逐,它的弊端与空言取胜、善辩伤理,其危害程度相差不是一点点,但世上沉溺于其中的人却没有觉察到。太史公司马迁说:“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当今之世,哪里能找到心知其意的人与他一起来谈论著作与传述的宗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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