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学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0
|本章字节:7004字
客有论学者,以谓书籍至后世而繁,人寿不能增加于前古,是以人才不古若也。今所有书,如能五百年生,学者可无遗憾矣。计千年后,书必数倍于今,则亦当以千年之寿副之,或传以为名言也。余谓此愚不知学之言也。
必若所言,造物虽假之以五千年,而犹不达者也。
学问之于身心,犹饥寒之于衣食也;不以饱暖慊其终身,而欲假年以穷天下之衣食,非愚则罔也。传曰:“至诚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人之异于物者,仁义道德之粹,明物察伦之具,参天赞地之能,非物所得而全耳。若夫知觉运动,心知血气之禀于天者,与物岂有殊哉?夫质大者所用不得小,质小者所资不待大,物各有极也。人亦一物也。鲲鹏之寿十亿,虽千年其犹稚也;蟪蛄不知春秋,期月其大耋也。人于天地之间,百年为期之物也。心知血气,足以周百年之给欲,而不可强致者也。
夫子十五志学,“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圣人,人道之极也。人之学为圣者,但有十倍百倍之功,未闻待十倍百倍之年也。一得之能,一技之长,亦有志学之始,与不逾矩之究竟也。其不能至于圣也,质之所限也,非年之所促也。颜子三十而夭,夫子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盖痛其不足尽百年之究竟也。又曰:“后生可畏,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不足畏。”人生固有八十九十至百年者,今不待终其天年,而于四十五十,谓其不足畏者,亦约之以百年之生,度其心知血气之用,固可意计而得也。五十无闻,虽使更千百年,亦犹是也。
神仙长生之说,诚渺茫矣。同类殊能,则亦理之所有。故列仙洞灵之说,或有千百中之十一,不尽诬也。然而千岁之神仙,不闻有能胜于百岁之通儒,则假年不足懋学之明征也。禹惜分阴,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又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盖惧不足尽百年之能事,以谓人力可至者,而吾有不至焉,则负吾生也。蟪蛄纵得鲲鹏之寿,其能止于啾啾之鸣也。盖年可假,而质性不可变。是以圣贤爱日力,而不能憾百年之期蹙,所以谓之尽性也。世有童年早慧,诵读兼人之倍蓰而犹不止焉者,宜大异于常人矣;及其成也,较量愚柔百倍之加功,不能遽胜也。则敏钝虽殊,要皆尽千百年之能事,而心知血气,可以理约之明征也。今不知为已,而骛博以炫人,天下闻见不可尽,而入之好尚不可同。以有尽之生,而逐无穷之闻见;以一人之身,而逐无端之好尚,尧、舜有所不能也。孟子曰:“尧舜之智,而不遍物;尧舜之仁,不遍爱人。”今以凡猥之资,而欲穷尧、舜之所不遍,且欲假天年于五百焉;幸而不可能也,如其能之,是妖孽而已矣。”
族子廷枫曰:“叔父每见学者,自言苦无记性,书卷过目辄忘,因自解其不学。叔父辄曰:“君自不善学耳。果其善学,记性断无不足用之理。书卷浩如烟海,虽圣人犹不能尽。古人所以贵博者,正谓业必能专,而后可与言博耳。盖专则成家,成家则已立矣。宇宙名物,有切己者,虽锱铢不遗;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如此用心,虽极钝之资,未有不能记也。不知专业名家,而泛然求圣人之所不能尽,此愚公移山之智,而同斗筲之见也。’此篇盖有为而发,是亦为夸多斗靡者下一针砭。
故其辞亦庄亦谐,令人自发深省。与向来所语,学者足相证也。”
【译文】
有位谈论治学的客人,认为书籍到后世越来越繁多,人的寿命又不比古人更长,所以人的才华不能与古人相比。现在所积累下来的书,如果能有五百岁的寿命,学者就可以没有遗憾了。推想千年之后,书籍一定数倍于今天,那么也应当有千岁的寿命才能与它相称。有的人把这话传为名言。我认为这是愚昧无知的言论。如果一定像他所说的那样,造物主即使给他五千年的寿命,也仍然不能通达古今。
学问对于身心来说,犹如饥寒对于衣食一样。不因饱暖而感到终生满足,却想延长寿命来享用尽天下的衣食,这不是愚蠢便是欺骗。《中庸》上说:“至诚才能彻底发挥自己的天性,能彻底发挥自己的天性,才能彻底了解人的本性;能彻底了解人的本性,才能彻底了解万物的本性。”人与其他生物的差异,就在于具有纯粹的仁义道德,具有明察事物人情的才干,具有参与协助天地化育万物的能力,这都是其他生物所不能具备的。至于知觉运动、心智血气等受之于天,与其他生物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资质高的不能小用,资质低的不能大用,事物各有自己的极限。人也是万物中的一种。鲍鹏的寿命有十亿岁,即使活了千年也还幼稚;螺姑不知道春秋二季的存在活一个月就算长寿的了。人在天地万物之间,则属于百年为期限的一种,其心智血气,完全能满足百年寿限的需求,但却不能强行追求。
孔夫子“十五岁立志于做学问,到了七十岁便能随心所欲,又不超越规矩”。圣人,是为人的最高准则。人们学做圣人,只有十倍百倍的努力,未听说期待十倍百倍的年岁。一得之能,一技之长,也有立志学习的开端与不越规矩的终结。他们不能到达圣人的境界,是因为受到资质的限制,而不是寿命的局限。颜回三十岁便夭折了,孔夫子说:“可惜呀他死了!我只看见他不断进步,没见他停留一会。”这是在为颜回没能穷尽百年的最后结果而悲伤。他又说:“年轻人是可怕的。到四十、五十岁还没有什么名望,这种人也就不值得害怕了。”人生固然有八十、九十甚至一百岁的,现在不等他活到那个时候,而在他四十、五十岁时便认为他不值得畏惧,也是以百年之寿估计的,衡量其心智血气的使用,固然是可以推测到的。五十岁而没有名声,即使再过千百年,也仍旧是这个样子。
神仙长生不老之说,确实是很渺茫。同类事物而性能有别,却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洞府灵山神仙长生之说,或许千百个之中有几个是真的,不完全是骗人的。但是千岁的神仙,没有听说其学间有能胜过百岁通儒的,那么延长寿命不足以丰富学问,这就是一个明确的验证。大禹珍惜分分秒秒,孔子“发愤努力便忘了吃饭,快快乐乐便忘了优愁,不知道衰老将要到来”。又说:“让我多活几年,五十岁时来学习《易经》。”这大概是害怕不能做完人生百岁所能做到的事情,认为人的力量可以做到的,而我还有没做到,那就辜负了我的一生。螺站即使能够获得辊鹏那样长的寿命,它的才能也仅限于啾啾之鸣叫,这是因为即使寿命可以延长而其性质也不能改变。所以圣人贤士珍惜光阴,而不能埋怨百年人生的短促,所以称之为“尽性”。世上有的人童年时很聪颖,记诵能力胜过常人数倍而仍然努力不止,这应该与常人大不一样了。待他长大成人,与百倍用功的平庸儒弱之人相比较,也不能很快就分出高低。这么说来敏捷、迟钝虽然不同,但终究都要受到人生百年所能的限制,而这也是心智血气可以根据常理推测的一个明证。现在人们求学不知道是为了充实自己,而是追求渊博以便向人炫耀。天下之见闻不可能穷尽,而人之爱好也不可能一致,以有限的人生去追求无穷无尽的见闻,以一人之身去追求无数的爱好,尧、舜也有所不能。孟子说:“尧、舜的智慧,不能通晓万事万物;尧、舜的仁爱,不能博爱天下之人。”现在有人想以平庸的资质来穷尽尧、舜所不能穷尽的东西,而且还想延长寿命到五百岁,幸亏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他能做到,那也不过是个妖怪而己。
族子廷枫说:叔父常听见读书人说自己苦于没有记性,读书过目就忘,因而为自己不读书作辩解,叔父总是说:“您这是不善于学习罢了。如果善于学习,记性绝对没有不够用的道理。书籍浩如烟海,即使是圣人也不可能全部读完。古人之所以重视学识渊博,正是认为学业必须先能专深而后方可与他谈论广博。专门则能自成一家,成一家则已有所建树了。宇宙间的各种事物凡有与自己相关的,即使细如毫发也不应遗弃与自己无关的,即使是泰山在前也不瞧一眼。如此用心,即使是最愚钝的资质,也没有什么不能记住。不知道学要专门与自成一家,而空泛地追求连圣人都不能穷尽的知识,这是愚公移山的一种智慧,而其见识却如同井底之蛙。”此篇是有为而发,也为夸耀知识渊博的人下了一剂良药。所以文章用词既严肃又恢谐,令人自发深省,与前面谈论治学的文章足以互相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