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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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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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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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272字

一九四五年八月里的一天,我带着我弟何天亮在枫树下看蚂蚁打架。那一群群蚂蚁发了疯地往前涌,都要打头阵,全然不顾生死地拼咬,看得我们很过瘾。那一年的乡下,特别炎热,牛整天都在池塘里泡着不肯上岸,村民们不得不对着牛背掷石子或大声吆喝,那吆喝声很凶,但没用。狗趴在树荫下整天吐着湿糯糯的舌头,我弟用脚踢,狗儿也只是弓身挪开一步,不肯将整片树荫让给我弟。鸡们耷拉着脑袋,那一身无法摆脱的鸡毛让鸡们郁闷,奶奶甚至都焦急起来,说“鸡都瘦了”。太阳一天一个,整天悬在山村上空,炽热的阳光一点也不吝啬地猛照大地,把赶集回来的我大姐何家桃晒得脸都成了锅粑色。那天上午,大姐赶集回来,身上那件桔红色长袖衬衫全汗湿了,好像是从水里走来似的,大姐说:“人都热死了。”大姐把从集市上买来的土花布撂下,嗅见茉莉花香,尖叫一声“好香的”。坪前的几株野茉莉全开了,花的芬芳和着热风直往堂屋里灌,顺便灌进了大姐的鼻孔。奶奶着一身浅蓝色妇母装,头发因怕热胡乱地扎在头顶,走出来,手搭棚,看一眼绿亮亮的山村说:“真热。”就在这时,一匹枣红马狂奔而来,马上是一名年轻英俊的军人,奔驰的马带来一股呛人的尘土和热风,我大姐被这股热风冲得一个踉跄,跳下马来的是李文华连长,李文华连长对我大姐和奶奶十分激动地说:“何奶奶、家桃,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奶奶高兴道:“好啊,日本鬼子投降了,那我们可以回长沙了。”李文华连长说:“何奶奶,师长就是让我来接您和家桃回去的。”师长是我爹。我大姐看着年轻英俊的李文华连长,李文华连长也看着他的心上人,“家桃,你晒黑了。”


那年我大姐何家桃十七岁,长得非常漂亮,一张桃子脸,一双月芽眼秋波闪闪,嘴唇红嘟嘟的,形状像两瓣透着蜜汁的桔肉,让年轻人见了馋涎欲滴。那年李文华连长二十岁,正是个风华正茂的帅小伙子,身高一米八三,走路虎虎生风,还在老远,用不着看你就知道是他来了,因为他身上的虎气会先他一步赶到,让你闭着眼睛都能感到那坚定的步伐和那股特有的气味不会是别人。奶奶对李文华连长的评价很高,说要是在古代,李文华不是岳飞也是武松。奶奶并没读书,但她在做少女时,何家山乡街的戏台上,常常有戏班子演着这两个古人:“岳飞抗金”或“武松打虎”。在奶奶的眼里,岳飞和武松当然是顶顶了不起的英雄!有天,我大姐把奶奶的评价转告给李文华连长说:“奶奶说,要是在古代,你不是岳飞就是武松呢。”李文华连长就十分得意,英俊的脸上漾开了热气腾腾的笑,“那你还不嫁给我?”我大姐看了眼挂在堂屋正中央的二哥何正韬的遗像,遗像框在黑镜框里,是奶奶请画师对着二哥初中毕业证上的相片画的,这可是二哥活着时上南方照相馆照的唯一一张相。相上的二哥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稚嫩地瞪着前方,鼻子有点歪——是那个只有一条腿的画师画歪的——相片上我二哥的鼻子很正;两撇八字胡粗而黑,两角上翘,像贴上去的,显假。相片上没有八字胡,是奶奶要求蹩脚画师临时加上去的。二哥战死的那年,确实留了两撇给人印象很深的八字胡。奶奶多次要他刮掉,我二哥都置若罔闻。这张遗像于若干年后,被我侄女郭香桃的女儿从奶奶的房里找了出来,她指着遗像问奶奶说“老奶奶,这是我舅外公吧”?一家人都笑死了。那是个小精灵,是父母爱情的结晶,聪明透顶,生下来就会叫妈,现在美国读硕士。当时她才两岁多,一身牛奶香味,这就是全家人都笑的原因。大姐看着英气逼人的李文华连长说:“奶奶说,那个老道士说要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拆灵台。”大姐又望一眼遗像,再次感到二哥的鼻子画歪了,“到时候,你要你妈向我妈提亲。”


我大姐说这话时,我们一家人早回到长沙了。回到长沙后,奶奶总是睡不好,半夜里总能听见哭声,不是成年人那种嘶哑的哭声,而是尖尖的嫩嫩的男孩子的哭泣声,奶奶说这是正韬的亡魂回来了。我二哥早在一九四三年于常德会战中倒在了日本鬼子的枪下,死时年仅十七岁,还是个单纯可爱的大男孩,一身的音乐细胞,笛子吹得呜呜叫,能把街上的行人吹得伫足倾听,不愿离去。一家人从失去何正韬的悲伤境地里艰难地走了出来,奶奶却又要把一家人拉到悲痛的岛屿上去,面对那半陶罐骨灰悼念我二哥的在天之灵。那是一只粗糙的陶罐,是常德会战结束后,二哥最要好的同学张东魁捧回来的。奶奶一直没将陶罐下葬,是因为二哥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的。奶奶先是将陶罐搁在桌上,每天面对陶罐垂泪,后来日本鬼子快攻破长沙了,一家人往乡下躲时,奶奶临时将陶罐藏到了柜子里。全家人从乡下回来时,陶罐被破门而入的流浪汉踢翻了,骨灰撒了一地。奶奶抹着泪将骨灰重新捧入陶罐,也就是那几天,奶奶于半夜里听见了哭声,于是决定设灵台超度亡魂。


我们家是从何家山乡迁来的。何家山乡挨着浏阳县,是山区,山一座连一座。当年那里到处是原始森林,不但有豹子,还有老虎从丛林里冲出,吓得牲畜们没命地奔逃。有的森林还养着土匪,土匪们很热爱森林,因为森林能让他们作奸犯科后销声匿迹。在上个世纪初民不聊生的贫瘠年代里,何家山乡盛产土匪,这让当时的清政府很头痛,却没什么办法,因为军队一来,他们就消失在大山里了,军队一走,他们又骑着快马于村落里狂飙,对天鸣枪,显示他们的狠劲。我爹说,那时候村里人没有谁敢招惹土匪,土匪很凶,来了,要什么都是给什么,因为不给,至少也要当众挨一场暴打。爹十岁那年,生性胆魄过人的我爷爷与土匪干上了,惹祸的是我年轻貌美的奶奶。一个土匪头目看上了我奶奶。我奶奶年轻时很漂亮,在何家山乡一带是出了名的美人,有的男人看见我奶奶,目光就发痴,憧憬着说:“要是能与杨桂花睡一觉,就是死了也值。”话是这么说,却没人愿意为杨桂花去死。我奶奶就是杨桂花,生于一八八三年秋一个金灿灿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就是生美人的。我老外婆把我奶奶生在桂花树下,自己却一点也不想负责任地一命呜呼了。当时正值秋收,整个山村充满稻谷的芬芳,打谷机在田头轰响。我老外婆挺着个大肚子去田头给我老外公送茶水,不小心摔倒了,把我奶奶“摔”到了这个凄凉却令人着迷的尘世。奶奶说,她长到五岁,人家告诉她,她妈只看了她一眼,就笑着去见阎王了。


我曾外祖父一直不喜欢我奶奶就是这个原因,他后来续弦,娶了个长着双“对子”眼的女人,那女人我从没见过。奶奶说那女人心眼不好,对她十分刻薄,经常罚她挨饿。但我奶奶这棵幼苗很顽强,在她的恶管下居然长成了何家山乡的大美人。我爷爷是以一百担谷的高价,从我曾外祖母手里娶到我奶奶的。我曾外祖母拒绝了很多男人娶我奶奶,因为那些穷男人都拿不出一百担谷,当拒绝到我爷爷身上时,爷爷胸膛一挺,应允了她提出的苛刻要求。爷爷在娶奶奶前,只见过奶奶一面,就是那一面把年轻时并不怎么浪漫的爷爷的魂勾走了。有天,爷爷去村街上的小店喝酒,听村里人说乡街上出了个大美人,比前一向来街上演王昭君的县城的女戏子还要漂亮。爷爷在那个太阳白亮亮的秋天,望着蔚蓝的天空想,何家山乡这烂地方未必能长出比演王昭君还漂亮的姑娘?八成是骗他的。为了证实自己的结论,他丢下锄头,特意去乡街上看。爷爷在乡街上转了十圈,也没看见什么大美人,正打算回家把那个骗他丢下农活出来闲逛的村里人狠揍一顿,却见一姑娘穿一身绿衣服,正在一农妇手上买桔子。爷爷愣住了,这姑娘多窈窕啊,脸多白净啊。姑娘买了桔子,转身瞟了爷爷一眼,就是这一眼把爷爷的魂“摄”走了,——这是爷爷从没见过的一双格外水灵的眼睛,比屋前那口塘还清澈迷人。爷爷傻傻地跟着她,直跟到那姑娘走进门旁有一棵桃树和一株大柚子树的白墙屋前。那一年爷爷十八岁,孔武有力,却很腼腆。回到家,爷爷失眠了,半夜里爬起床,在月光下练拳脚,把屋前的枫树打得嘭嘭响。那棵枫树是我曾祖父年轻时候栽的,轮到我爷爷抡起拳头击打它时,它已经是一棵粗壮无比的枫树了。那时我老奶奶还没被后山上的老虎吃掉。她听见响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爬起床,拉开门说:“你半夜里练什么鬼拳?”爷爷闷声说:“我睡不着。”


第二天晚上,爷爷仍爬起床练拳脚,老奶奶又被嘭嘭嘭的踢树声吵醒了。山村的夜晚那么寂静,爷爷踢树的声音就显得尤其大。老奶奶感觉奇怪,她儿子平常是吃得香睡得好的,怎么突然变了?老奶奶再次爬起床,于月光下看着儿子,儿子光着上身,在星空下挥拳踢腿,嘴里发出只比老虎的声音小一点点的呼呼出气声。老奶奶迷惑了,“你怎么啦?”爷爷对着月亮打一拳说:“我睡不着。”老奶奶见爷爷身上的力气太多了,怎么发泄也发泄不完,就明白了地问:“你看中谁家的姑娘了?”爷爷不说话,对着枫树一顿猛打,枫树因招架不住都发出了叫痛声。老奶奶知道儿子是个闷肚子脾气,就说:“你告诉妈。”


爷爷在凉爽的夜色中抽口气说:“乡街上的杨桂花。”老奶奶也知道杨桂花,村里人早有议论,说杨家太离谱了,嫁个女儿要一百担谷,又不是嫁一只金凤凰,老奶奶摇头说:“妈告诉你,女人只要会生崽就行了,花那么大一笔钱,不值。”爷爷只上了三年私塾就不肯读书了,边跟村里的武师学南拳,边替家里干农活。爷爷十八岁前眼睛是不看女人的,可是自从他看见杨桂花起,他就再也没法安下心干农活了。这样过了几个月,有天,村里下大雪,塘里的水都结了冰,爷爷却打着赤膊,提起井水往身上浇,把自己浇得冰凉,又站到晒谷坪上绷着脸挥拳。练完拳脚,爷爷又往身上浇井水,就好像往烙铁上浇水样,发出了嘶嘶嘶的声音,还冒着热气。老奶奶吓坏了,知道儿子想杨桂花想出毛病了,但仍不肯松口,“湘汉,你到底要干什么?”爷爷拍了下结实的胸膛说:“妈,乡上招兵,我要去打仗。”老奶奶一听这话,就晓得这个不爱说话的儿子是用这种方式表白他要娶杨桂花的决心,便下狠心咬咬牙说:“你这是要逼死你妈。好吧,妈叫媒婆去杨家提亲。”


爷爷迎娶奶奶是次年秋天,那一年山村里的桂花开得特别香,一到夜晚,宁谧的山村里满是桂花的香味儿。那年村头和山上的菊花也开得茂盛,红的黄的白的,点缀着山村。蜜蜂兴奋得要死,也忙得要死,飞来飞去,以致大人们不得不低头避开迎面飞来的工蜂。山里的工蜂个头大,野蛮,逮着什么扎什么,随便刺一下,都要肿痛半个月。奶奶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被四人花轿抬进何家山村的。那是一个阳光白晃晃的上午,空气中飘扬着桂花和菊花香,花轿前面是一支十六人组成的唢呐队伍,花轿后面是一群嬉笑打闹的衣裳破烂的村童。那一年爷爷十九岁,是何家山村里拳头最硬的汉子,双手举起村里的大石磨,能绕着祠堂走两圈。奶奶十七岁,是个身段姣好且面若桃花的姑娘。那个晚上,奶奶把她的姑娘身交给了爷爷。当所有的客人离开后,当村子里只有蛙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当天上的星星也打着哈欠表示倦意的时候,爷爷才于桂花香中揭开盖在奶奶头上的绣着一枝腊梅花的红丝巾,奶奶对爷爷一笑,说:“我以为我是嫁给一个老财主,不想,你这么年轻。”


就是在那个蛙声彼此起伏、桂花飘香的夜晚,爷爷在奶奶身上反复耕作,奶奶仿佛是一片田,在爷爷的耕作下泥花翻飞,边兴奋地嚷道:“啊,湘汉,我要跟你生一大串儿子。”突然一声狗吠,狗吠声让爷爷的身体哆嗦了下,奶奶于爷爷身体的抖动中,仿佛看见一颗种子滑进了她那片肥沃田地的夹缝中。那颗种子在奶奶的眼里是一颗金谷粒,一入她的子宫就发芽了。一个月后,奶奶告诉爷爷:“我怕是怀孩子了。”又过了一个月,已是冬天了,奶奶看一眼凄冷的山村,对爷爷说:“何湘汉,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


这个孩子就是我爹。据奶奶说我爹生下来时,村里一片狗吠声,生于午时。那是个雨天,仿佛是一个炸雷把爹从奶奶的肚子里打出来的。那天山村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奶奶当时正挺着个大肚子在堂屋里择蕹菜,一个炸雷就打在她脚下,致使地上腾起一溜白烟。奶奶惊得人坐到地上,那股白烟却在她眼前飘飞,穿过堂屋,散到了屋后的竹林里。奶奶突然感觉肚子疼痛,忙对扶她起来的爷爷叫道:“我要生了。”爷爷慌了,“我去叫接生婆。”奶奶呲着牙说:“你不能走。”那当儿村里突然一片狗吠,奶奶于狗吠声中生下了爹。爹是爷爷亲手接的生,那是一九0一年的九月。据奶奶说,我爹在她肚子里呆了十一个月,生下来有九斤重,差点把她的肚皮撑破。爹三岁才晓得叫妈,又隔了三年,才开口叫爷爷“爹”,而那时我爹已有了个三岁的弟弟,另一个弟弟也正在奶奶的肚子里孕育着。有天——那是春天里的一天,山上竹林里的笋子,一天能长半尺高,且到处都是蕨,爹兴致勃勃地上山摘蕨去了。我老奶奶爱吃蕨在村里早已著名。那天快吃午饭时,爹既不在房里又不在坪上玩,老奶奶就问我三岁的一脸脏兮兮的大叔,大叔指着通向后山的门说:“哥从这张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