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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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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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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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910字

就是在那些让我们惆怅的日子里,何五一打电话说要回来了。那一天是六月八日,从那天起,日子便放慢了,平常过一个星期的时间,现在好像只过了一天。好不容易到第二天,一早起床,坐了很久却还只是八点钟。九点钟老是不来,十点钟仿佛在隔壁,中间隔了堵墙过不来。好不容易十一点了,十二点钟却赖在户外不肯进门,像一只不愿回家的大狗样拖也拖不动。下午也是这样,一觉起床,坐在客厅里打牌,打了很长时间还只三点钟,又打了好几圈牌还只四点钟,再接着玩了很一会,以为有六点钟了,却还只四点半。晚上那就过得更慢,平常晚上,到十点钟,只是眨眼功夫,但自从五一打电话来后,时间变呆滞了,像条老牛,半天不走一步。吃过晚饭看了很长时间电视才刚刚新闻联播,又看了很长时间电视,才勉强八点钟。李佳恨不得走上去把长针拨到十二,把短针拨到十。终于挨到十点该上床睡觉了,又都没睡意,因为上床也睡不着,就坐在客厅说话,边猜五一的儿子是像母亲多一点还是像何家的人多一点,议论个没完,一看钟还只十点一刻。在妈的催促下,各自回房后,李佳和我又睁着眼睛看天,边想时间怎么了?哪里出了差错?怎么把时速放得这么慢?


好不容易挨到七月十五日这天,为体现重视程度,李佳硬逼着我刮干净胡子。大家穿戴整洁地坐在客厅里等五一,等到十一点钟等来了电话,五一说他们一行人先去西藏,再去云南,要过十五天才能回来。李佳简直是叫道:“还要过十五天?妈早把房子给你们收拾好了,就等你带着儿子回家。”五一说:“会回家的,妈,不急,不说了。”电话挂了,丢下我们抱怨,压抑着内心的烦闷,只好再坚持十五天。


何五一步入家门时已是八月初,妈还以为来了个外国人。他长发披肩,蓄一脸络腮胡子,穿件黑背心,下身一条前后左右都是口袋的牛仔裤,脚上一双锐步旅游鞋,左手拎着小提琴盒,右手拎着个巨大的包,背上还背个大旅行袋。他还是那么精神,一副旅行家兼艺术家派头。西藏高原的太阳把他晒黑了,却让他显得更结实更孔武有力。杨娜比起五年前来我们家与何五一结婚时,有点变化,略丰腴了,她那白晰、红润、光洁的皮肤被站在纳木措湖前痴迷地瞪着丈夫拉小提琴的高原的太阳,和长时间站在丽江街头更加痴迷地盯着丈夫吹黑管的日头晒黑了,但是,反倒显得更加健康和年轻了。她穿着宽松的灰色无袖衫,和一条不易显脏的深灰色的同样有着许多口袋的牛仔短裤,脚上也是一双旅游鞋,看上去像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妇人。两人的儿子,因长期在户外活动,皮肤早被澳大利亚的太阳晒蜕一层又一层,再晒就只能出油了,于是闪烁着不像黄种人倒像棕色人种的迷人的光泽,穿着短裤和背心,剃个光头,像只小黑熊蹿进来,一进屋招呼都不跟人打,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就这间房子那间房子查看,小大人样地摇下头,大步走到饮水机前,拿起杯子接水喝,一连喝了三大杯,把个小肚子胀得像面圆鼓。


五一和杨娜带着他们的儿子来,最高兴的莫过于李佳和妈,虽然李佳抱着孙子亲时,孙子用双手拚力抵抗这个陌生的奶奶,但李佳还是很快乐。妈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吃饭时,她还是把她的重孙子搂到腿上坐着,“小牛犊,你叫什么名字,告诉老奶奶?”五一的儿子望一眼父亲和母亲,这才告诉老奶奶说:“何振兴。”他不望老奶奶而是望着他妈,边撕咬着鸡腿,接着说:“老奶奶,您就是那个将军夫人吧?”我们都笑,这让我们想起多年前郭香桃的女儿从老奶奶房里翻出她舅外公的遗像一事,仿佛何家的后代不用人教就能认出上几辈人的身份,似乎血液里就有这种认亲、辨识亲人关系的特殊遗传。“五一,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要好好培养。”李文军说。何振兴是个调皮鬼,精力旺盛得让全家人目瞪口呆,因为他可以一个人玩到半夜,小小年龄就盯着虚情假意的韩剧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子夜都过了,五一走上去关掉电视,小家伙才嘟着嘴去睡觉。


我们以为他第二天一定会把一个上午睡光,可是他比谁都起得早,一爬起床,用不着别人动手就自己开电视机看动画片,又看家庭妇女们喜欢看的电视连续剧。杨娜告诉我们,这孩子是个精怪,她的朋友给他取了个小名——“人参娃”,因为他一天只需睡三四个小时,精力充沛得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孩子能与他匹敌。他三个月时就晓得叫妈,五个月就下床走路了,一岁还不到就跟着他外公背唐诗,来之前,他和邻居家一个比他大一岁半的英国男孩在草坪上玩,把那男孩打得哇哇哭。这让李佳惊讶道:“那怎么行呀?”


杨娜在悉尼开了家仍取名维多丽亚的中西餐厅,装修得十分雅致,五一每天下午五点至晚上八点钟的这段用餐时间在餐厅里拉琴或吹黑管,以此招揽顾客。当他黑管吹累了,他就拉琴,当琴拉累了,他就吹黑管。有一个澳大利亚的小姑娘给他伴奏,那姑娘的钢琴弹得也很好。仍像在广州一样,五一一拉琴,餐厅就热闹,外国女士比中国姑娘更热情,每晚都有女人送花给他,并走上来吻这个注定一辈子都被女人们喜爱的音乐家。他身上仿佛有什么特殊气味,也就有一个特殊磁场,一般人见不到,也感受不出,但喜欢他这种气味的女人却为之痴迷。有个西班牙女郎,是来澳大利亚旅游的,自从她走进餐厅,听毕五一拉琴后,就不走了,已经在悉尼住了大半年,每天都来,只要五一拉琴,她就如醉如痴的样子。这次他们出来旅游,也是为躲避那个热情得过火的西班牙女郎。“我得看紧点,”杨娜笑着说。


何五一和杨娜只在家里住了三天,他们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要回去照看生意。一家人买了第四天下午四点钟飞北京的机票,再从北京飞往澳大利亚。国庆和小霞来了,准备吃完中饭送五一一家人去机场。吃饭时,李佳开瓶葡萄酒,大家举起高脚玻璃杯碰了下,一家人都沉默在离别的伤感中,伤感的气氛就拉长了,也绷紧了,好像再拉一下就会撕裂似的。“五一,”李文军用他嘶哑的喉咙率先打破沉默,“你要经常回来,你爸爸妈妈和你奶奶经常念叨你。”五一就抱歉地一笑,“好的。”李文军又说:“五一,李伯伯说你一句,你应该经常打电话回来,别一走,又电话都不打一个。”五一又抱歉地一笑说:“好的。”


话题扯到何白玉身上,五一就觉得好笑道:“真没想到白玉哥成了烈士。”李文军说:“白玉是你们家最有反抗精神的,只是他生错了年代,如果早生一百年,那他是个能改变历史的人物。”我们都盯着李文军,这话有点语出惊人。我想,自从何白玉被定为烈士后,就在众人眼里升华了,身上的缺点被大家过滤了,没过滤掉的也变成了优点,所以李文军才如此肯定。他又继续美化白玉道:“何白玉天生胆量大,敢闯,在文革那样的年代,你们的爷爷是‘反动军阀’,他都敢闯,假如是战争年代……”国庆同意李文军的观点说:“那是,文化大革命中,像我们这种家庭背景的人,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白玉哥做人却做得理直气壮,敢带领大家闹,敢夺权,这是要有胆量。”五一接过他哥的话说:“所以白玉哥这一世,最后混个烈士当,一点也不冤屈。”五一这句话像是一句总结,大家又沉默了,空气又凝固了,于是都把目光投到何振兴身上,这男孩虎头虎脑,一边吃饭一边盯着电视,边笑,清脆悦耳的笑声打破了涌现在大家眼里的忧伤。李文军称赞道:“这孩子一副聪明相,精力又旺盛,将来怕是个要超过他老爷爷的下不得地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