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2
|本章字节:10284字
四月里的一天,何白玉把孙燕带来了,这是他到美国的最大收获。如果不是在美国,他们即使相遇,也不会相互认出来,因为无情的岁月把他们两人的面貌都磨损成老人了。两人留在各自记忆里的形象都是少年时代的形象,少年的何白玉单瘦,一个尖脑袋,一头茂密的头发和一张尖削的脸。而少女时候的孙燕十分苗条,也是一张尖脸儿。在芝加哥的中国餐馆里吃饭的孙燕却是个富态的女人,自然也老了,两人被学校和父母及公安机关强行分开时是十五六岁,再相遇时却是六十岁的人了。彼此分开四十五年,视力再好眼睛再尖,也很难认出对方是谁。但是报出姓名,又都能忆起对方的模样来,因为两人有过极懵懂极荒唐的恋爱经历,这段经历在彼此的心灵上打下了用刀都刮不掉的烙印。何白玉少年时曾经非常爱她,后又十分仇恨她及她父母,恨不得一出劳教所就把他们全家杀光。但时间是消除仇恨的最有力的武器,随着时间的推移,仇恨也在一点点退化,好像清洁剂在清洗洗手池上的一点点污垢似的,等到他遇到她时,一点仇恨都没有了,因为时间已帮他穿越了仇恨的丛林,带着他步入了对青春岁月十分留恋和追忆的开阔的大草原,在这蓝天白云的茫茫草原上,有的只是对孙燕无限美好的回忆。
那天,他们没有多说话,这对旧情人也没产生依依不舍的感觉。回到纽约,何白玉休息一天后,又面对大量空虚、无聊的时间了,因为外孙女和外孙又迈进了学校,女儿、女婿也开着车上班去了。他就拿起电话打给孙燕家,两人就开始漫长的聊天,纯粹只是聊天,先聊儿女什么时候来的美国,接着聊孙儿孙女,接下来就聊各自的婚姻和家庭,何白玉很坦率地说了自己混乱的婚姻生活,说他其实对女人并不坏,一度很想再找个女人结婚,可是那几个比他年轻一大截的女人,最终都欺骗了他。“我这一世,注定是孓然一身。”他说。
孙燕告诉他,自从他俩那年出了那件荒唐事后,她转了学,读完高中,参了军,在军队里她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文化大革命期间,她随丈夫“支左”回了长沙。林彪事件后,她和丈夫一起转业到长沙的一所中专。丈夫任管后勤的副校长,她成了一般干部。丈夫八十年代末患鼻癌去世了。她有一女和一儿,女儿在广州的一所大学教书。儿子早几年来了美国。她的父亲——那个跟随毛主席长征的老红军,九十年代中期去世了,她母亲——也是老红军,于五年前抛下她走了。她的生活很简单,长沙是她的家,广州是女儿家,美国是儿子家,她就在这三个家穿梭,一个人,很自由。这些资料也不是一天收集的,是多次交谈中,何白玉慢慢理出来的。有天,何白玉在电话里对她说:“孙燕,你其实也不幸福。”孙燕在电话那头沉默几分钟,他喂了声,正准备挂电话,孙燕却说:“要是我们是在一个城市就好了,就可以出来吃吃饭。”何白玉说:“那是,可惜我们都被儿女所困。”
后来,他们的谈话就深入了,谈到了老师和同学,又谈各自的父母,和当年两人偷吃禁果时那种不顾后果的懵懂无知等等。谈话每天进行,有几天何白玉没打电话,他又随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外孙女去旅游了。回来后,他跟孙燕打电话,孙燕在电话那头埋怨他,说他出去旅游也不告知她一声,害得她哪里也不敢去,每天在家等他的电话,让她儿子和儿媳都笑她一听到电话响就睁大眼睛望着电话机。何白玉觉得这很严重,知道自己无意中激活了她脑袋里的某根神经,让她少女时代的情感死灰复燃了,忙说了一大堆对不起的话。又这么聊了一段时间,何白玉一天告诉孙燕,他准备回国了,“美国是我女儿和外孙外孙女的,我何白玉只属于湖南。”孙燕问他几时走,他说:“下个月。”隔一天,孙燕打电话来,说:“我也想回国。”他问:“你儿子同意你回国?”孙燕说:“做妈的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呀。”
何白玉把她的话和语气想了下,吓了一跳,心头也跟着一颤,想她不是想跟他修复多年前那段破损的初恋吧?那天晚上,他把他的生活和她联系起来过滤了遍,也没想清楚,只是觉得这个姓孙的女人如果要做他的伴侣,他也不会嫌弃,但要他去追这个自己几乎遗忘的女人,说什么也不会的。四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三,他打电话告诉孙燕,他星期六走,他女儿已替他订了飞机票。星期五,他打电话过去,想跟孙燕道个别,可是那边没人接电话。他想她是不想接他的告别电话。星期六,何娟把他送到机场,他进入安检门,步入宽大漂亮的候机室,一个富态女人坐在一偶对他笑,他大吃一惊,竟是孙燕。
何白玉向我们介绍孙燕时,这样说:“她就是孙燕,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同学。”我们都哑了,因为从我们记忆的土壤里挖出来的孙燕,是一个让全家人惊恐的刺猬。不是她,何白玉会把高中读完,不是她,何白玉会参军,追随李文华去部队锻炼——但在那个年代,劳教过的人部队是不要的。她是让何白玉在人生道路上走错第一步的人。何白玉十分无所谓,他告诉我们,这是命,在长沙生活这么多年,他们从没相遇过,跑到美国,他们倒相遇了,这就是命里注定的事情。命里注定他们要一起走完他们生命里后面的时光,从此,他们可以一起去美国,可以先到芝加哥,再去纽约。何白玉说,他的外孙外孙女一点也不喜欢讲德语,除了英语,他们更喜欢讲长沙话,他们把长沙话带进学校,教他们的同学讲,结果老师很高兴地打电话来,说很多学生都在跟他外孙学讲中国话。何白玉大笑地告诉我们:“那是我教的长沙话。”孙燕很文静,听他说,笑,不太爱讲话。他们走后,李佳和我倒没说什么,妈说:“要是你大哥大嫂还活着,一定会反对他们在一起。”
谁也没想到天生乐观、豁达、遇事都朝好的方面想的何白玉竟会以“烈士”的称谓终其一生。假如他自己想到了,按他那玩世不恭的性格他八成会绕开,但他没想到,就没绕开。这是命,既是命运的嘲弄,又是命运的给予。他一生都拿他三叔爷爷何金石烈士做文章,没想到临了把自己也做进了烈士的行列。他这样的人也能成烈士,简直是对烈士称号的亵渎。但话说回来,烈士并非神,都是一个个普通人,比如雷锋、黄继光、董存瑞等。细想起来,何白玉这人坦率、大方、豪爽、勇敢和刚烈,有做烈士的潜质,老实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烈士的,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个自私鬼、贪婪的人,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个懦夫、叛徒,要他用身体堵敌人的机枪口或要他手举炸药包去炸敌人的碉堡,那是断断不可能的,而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当烈士的。假如是在战争年代,何白玉早就当烈士了,无须等到六十岁才获取这份殊荣,而和平年代,要当烈士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孙燕本来就是个爱漂亮的女人,与何白玉重新生活到一起后,爱漂亮的天性又如回来了。她见自己体态略胖,腰宽,肚子上有赘肉,就想减肥。两人每天早晨起床,吃过早饭,去一家舞厅跳舞瘦身。这样跳了大半年,每天上午出一身汗,回家洗个澡,孙燕的体重竟降了十斤,过去爬楼有些喘气,如今虽然谈不上健步如飞,却没那么气喘了。她很高兴。何白玉也高兴,通过跳舞,他结识了一些新朋友,也瘦了几斤,走路也有劲了。前一向,两人去当年的一个初中同学家做客,回来居然既没乘公车,也没打的,就那么边聊天边走回家,足有十公里。两人事后都惊讶,十公里路竟被两条腿简单的解决了。“这要归功于跳舞,”孙燕说,“跳舞把你跳健康了。”何白玉笑笑说:“主要是你进入我的生活后,使我的生活变健康了。”
舞厅距何白玉的家不太远,是一栋旧厂房改造的。一楼是几家专卖家具的商家,二楼是舞厅,三楼是健身俱乐部。后来证实,火是一楼商家的女人用电炉烤孩子的衣服引发的。女人把衣服放在电烤炉上,自己就坐到街上,与另几家店铺的老板打麻将,等他们发现店里起火了,火势已经漫延开来。家具可是最易燃的材料,一烧起来,哔哔啵啵很热闹。舞厅里的人都醉心于舞曲和舞步中,热闹的舞曲声像海浪一样在舞厅内喧嚣,没有人听到楼下的人大声嚷叫“起火了、起火了”。火冲了上来,火舌吞噬着门窗,毒烟一涌入舞厅,一批人就晕倒了。舞厅里有两百多人,大多是来健身的中、老年男女,也有年轻人,年轻人率先向舞厅大门冲去,撞倒不少惊慌的中、老年人。大家都往门口拥来,门变小了,门外又有毒烟往门里灌,一些呼吸了毒烟的人就晕了过去。情急中,总算跑出来一百多人。
何白玉也跑出来了,他在跑出来的惊魂未定的人群中寻找孙燕,没看见孙燕。这时,舞厅的那张门已燃烧起来。何白玉看着燃烧的舞厅,突然他十分清晰地忆起,多年前他曾梦见过大火,还梦见自己于火海中救出七个人——成了英雄。这个梦,终于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应灵了。他激动了,脱下衣服,撕下一边,放到水龙头下打湿,顾不得那么多地捂着鼻子,冲进了燃烧的舞厅。舞厅里浓烟滚滚,已看不清人的模样,他猫腰拖出一个女人,一看不是孙燕,又弓着身体冲进舞厅,又猫腰拖出一个被毒烟熏晕的人,是个中年男人。他再次冲入舞厅,又拖出来一人,一看,还不是孙燕。他又冲进火海,舞厅里充斥着火焰与黑烟,他摸到一个人,也不管男女,抓着那人的脚就往外拖,拖出来,是个老头。这时,他看见舞厅的天花板已燃烧起来,浓烟向两边翻滚。但孙燕还在里面没出来,他捂紧鼻子,果断地钻进舞厅,再去救人。他拖出第七个人时,潜意识地想他已经救出七个人,再救就超出梦境了,但他还是焦急和勇敢地冲进火海,又拖出来一个晕倒在地上的女人,还不是孙燕。他一个人勇敢地救出了九个人,都不是孙燕,因为孙燕第一时间就被毒烟熏倒,葬身火海了。他狂怒地再次冲进燃烧得很旺的舞厅,且弓着身体在地上摸人时,天花板上掉下来一根梁,砸在他的头和腰上,他感觉头轰地一响,就不晓得事了。他是被赶来的消防队员从火海里拉出来的,他的衣服烧光了,屁股、背和手臂及半边脸,都被砸在他身上的带火的梁烧煳了。
何白玉死在医院里。急救车把他送进医院后,有两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早在急诊室里等他了,一个是文革中被押到公审会上审判,后被押到马坡岭枪决的被褥厂的李书记;一个是割腕自杀的被褥厂前保卫股刘股长。医生看不见他们,但何白玉能看见他俩,他俩一直囚禁在他记忆的大牢里,由于三十多年里都关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见不到阳光,脸上都长着绿霉,手和脚上也长了癣,但何白玉还是认出了他俩,因为他俩还是一九六九年五月的那个夜晚被他喝令起床时的模样,穿的也是那天晚上的衣服——蓝灰色中山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是你们?”何白玉很惊讶。李书记只说了句:“跟我们走吧。”何白玉有点意外,怎么在他弥留之际竟会遇上这两个倒霉蛋?他甚至都没问去哪里,生平第一次温顺地答道:“好的。”他的灵魂是另一个他,也很高大和无所畏惧,下了床,跟着整死郭兴南和郭铁城后来又被他整死的李书记和刘股长走了,烧灼得十分丑陋的躯体却留在急诊室的病床上。
何白玉从火海里拖出来的被毒烟窒息的九个人,有八个人活了过来,只有那个老头因倒地后被拥挤的人踩断了脊梁骨,没再醒来。市里的领导得知这个六十岁的死者,生前先后十次奋不顾身地冲入火海救人,当即认为这样的人应该追认为烈士。何白玉的追悼会是在殡仪馆开的,市里好几个领导都送了花圈,一领导还向何娟颁发了精美的烈士证书。何娟来了,穿一身黑长裙,带着她那个上幼儿园的小儿子——这是个性情孤僻的混血儿,表情冷淡,追悼会上,他站在他母亲一旁,目光虚无飘渺,谁也不知道这个黑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白皮肤却长着张中国人脸的男孩脑袋里在想什么。何娟脸上没有大悲大哀,对来悼念她父亲的市里的领导和父亲救下来的八个人及八个人的家属只是轻声说“谢谢”,并伸出一只冰凉的手与他们相握。事后,她对父亲被追认为烈士一事,并没表现出欣慰,她甚至都不理解她父亲怎么可以不顾个人安危,一次又一次地冲进火海救人!她想不明白,像父亲这样只顾自己快活的人,既然已逃出火海,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他竟然战胜了恐惧!她对我们说:“我爸这样的人,想不到最后成了烈士。”这让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何秀梅对侄儿何白玉说的那句话:“你这样的人也配成为英雄?除非青山街的房屋都垮了”。青山街的旧房屋确实都拆了,连半间都没剩了。我很惊讶,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何秀梅的话都那么灵验!
何娟带着儿子走了,高小霞开车送她母子去了机场,我们感觉她好像再不会回国了。她生母虽然还活着,但她好像不喜欢生母,更不喜欢生母一家人。她在我们家长大,对生母的感情就淡薄。她的另一面,也就是冷漠的一面,在她四十岁后,忽然抬头了。那天她生母打电话叫她去吃饭,她从生母家回来,脸色很冷淡地对我们说:“我妈也是,要我把她儿子搞到美国去,搞去干什么?我一家人够我操心的。”她说的人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然而她说这话的神态,让我们隐约想起当年何秀梅面对肖楚公那种冷若冰霜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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