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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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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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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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58字

春天在桃枝上体现了,先是花骨朵凸在桃枝上,接着春天紧随桃花一起绽放了。但那年的春天一点也没诗意,相反,湖南境内的映山红被日军的铁蹄踏成了泥。三月份,也就是我家院子里的桃花盛开的日子里,防守华容县长江南岸的中国军队没有抵挡住日军的疯狂进攻,败退了。不久,日军又攻打南县和安乡,从武汉和当阳出动几百架次飞机,对南县和安乡的中国守军猛烈轰炸。驻守在南县的只有一个团,安乡也只有半个师的官兵,当然就抵挡不住日军两个师团及飞机、大炮的攻击,临了向汉寿撤退。日军又猛攻汉寿。汉寿守军是湖南第三军的一个师,那个师从师长到士兵大多是汉寿人,就死守。日军多次进攻,多次被守军打退,日军在进攻汉寿时损失就很大。日军拿下汉寿,立即对当地的老百姓疯狂报复。当时,华容、南县、安乡的公务员、学生和未及时撤退的部分守军与三县的难民,逃避在萧公庙、西港、草尾之间一段狭长的地带里,日军从四面八方包围他们,对逃亡中的军队和学生及难民展开了血腥大屠杀。日军把难民从屋里赶出来,用绳子捆着手足联成一线,然后用机枪扫射,同时将一切房屋和船只尽数焚毁。河里火光熊熊,是烧的船只;岸上火光熊熊,是烧的房屋;远远一片“啊啊”之声,是日军对难民大开杀戒。据史料记载,船只被焚者一万四千余只,人被杀者三万以上。


我爹接到命令,率第三师官兵开赴益阳,拦截企图侵犯长沙的日军。先一天晚上,李文华着一身军装回来了,那军装在他瘦高的躯体上稍嫌小了,袖口离手腕还有点距离。李文华名义上是来与他妈话别,实际上是来与他暗恋的何家桃告别。他坐在堂屋跟他妈和奶奶说话,眼睛却瞅着我漂亮的大姐。我大姐坐在另一隅,穿着印花布旗袍,旗袍裹着她娇美的身体,使她的形体更显旖旎、娇美。大姐也拿眼睛瞟他,时不时把羞怯的目光落到李文华脸上。奶奶是明眼人,心里高兴,就推下张桂花,“桂花,让年轻人说说话吧。”张桂花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谁,李文华那火热的目光,带着一股很明显的暖流,即使是瞎子也能感觉到。张桂花也喜欢家桃,家桃在她眼里是个勤快的好姑娘,给小弟喂牛奶和洗尿布的事都被家桃主动承担了。张桂花很想把家桃收为儿媳妇。堂屋里亮着一盏马灯,马灯柔和的灯光照在这对年轻人身上,家桃低着她娇媚的脸,掰着手指。李文华身上一腔热血,他忽然起身,表情相当激动,“我要去打小日本了。”他攥着拳头,用羞怯和热切的目光盯着家桃,“我要像你大哥样,成为抗日英雄,”他大声说,谁都听到了他表白,不要说在房里找针线的奶奶和在另间房里写作业的正韬和大金,就连站在作坊里看爷爷熏腊肉的秀梅也听到李文华说“你要相信我”,听得秀梅一惊,忙丢下爷爷跑来看,就看见家桃一脸恳切地答了句:“我相信你。”李文华就更加激动,右手握成拳往左手心上击了下,又大声说:“我发誓我一定能做到。”


秀梅看见大姐温柔地一笑——大姐那口洁白的牙齿,在那笑容里闪着迷人的光泽——说:“我相信你能做到。”李文华激动得浑身哆嗦,感觉这个世界因为有何家桃而太美好了。他霍地起身,一脸乞求地对家桃说:“你能让我抱一下吗?”家桃表示同意地羞红着脸蛋站起身,李文华一把搂住家桃,嘴唇就碰到了家桃的额头上。家桃十分惊慌,“咦,别这样,大人看见了不好。”家桃说着推开了他。李文华却激动地说:“我今天晚上肯定会睡不着。”他说完这话,觉得再呆下去就多余了,便对家桃敬个标准的军礼,一脸幸福地跑了。这一切都被站在灯光照不到的一隅的秀梅看见了,身为家里最小的女孩子,生活得无忧无虑、苗条得像根豆芽菜、一直被奶奶宠爱的秀梅,第一次对姐姐生出了嫉妒。


一早,家桃率先吃完早饭,背起书包先走了。正韬和大金丢下碗筷也去了学校。秀梅和我都在青山街小学读书,很近,估摸着是学校快打铃的时间了,我和秀梅才一前一后地出发。家里只剩了刚两岁的小弟,小弟已经能单独走路了,所以他就走到院子门前站着,看着来来去去的路人。这天上午十一点钟,正韬和大金都提前回了家,正韬丢下书包,对奶奶说:“奶奶,我和大金都报了名,填了表。”奶奶没听明白,“报什么名?”正韬说:“我和大金、张东魁、胡麓山都报名参军了。”


就在今天上午上第二节课时,二哥的老师不讲课,而在教室里痛哭流涕,趴在讲台上,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二哥的老师是汉寿县厂窖人,他昨晚得到消息,他的妻儿和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刚才他在校长室哭过了,现在又跑到教室里哭,他说:“同学们呜呜呜呜,原谅我今天无法上课,我太太太悲伤了。我老婆在家照照照顾我父母,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呜呜呜呜……我的儿子还只八岁,也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捅死了。我父亲六十三岁,也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呜呜呜呜……”他说不下去了,涕泪滂沱。张东魁霍地站起,愤怒地呼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同学们当然就跟着愤怒地喊口号,一堂课闹哄哄地结束了,男同学都攥着拳头,咬紧牙根,觉得日本鬼子太坏了。胡麓山走到何正韬面前,手攥拳头说:“我决定报名参军。”张东魁满脸的愤怒,一拳打在墙上,自己的手都打痛了,“日本鬼子太残忍了,我们还有何脸面活着?我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当亡国奴!”


奶奶看着她一手带大的孙儿说:“你要参军也要等你爹回来再说。”二哥晓得爹不会批准他当兵,就尖声道:“不,我和大金、张东魁、胡麓山等十几名男同学今天都报名参军了。”在奶奶眼里,何正韬不是个军人,如果像什么,像她做少女时认识的几个何家山乡的年轻秀才,正韬不但笛子吹得比韩家的老三好,毛笔字也写得很不错。我二哥长得极标致,身高一米七五,长着他妈那样的眼睛,还长着他妈那样的红唇。奶奶不但养育了我爹、我大叔、二叔、三叔那辈人,还替我爹养大了六个孙儿孙女,尤其是正韬,生下来就是睡在她床上。奶奶再次强调:“你当兵的事,等你爹回来再说。”但是没用,正韬只怕爹,爹不在家,他就是王了。他冷冷一笑,脸上一脸的不屑,就跟地上一地的水似的,“奶奶,到时候你就听我立功的好消息吧。”奶奶把目光转到大金脸上,大金一脸沉思默想的样子,奶奶说:“大金,你无论如何不能去,你才十六岁!你妈抱着你来,把你丢下连一杯水都没喝就走了,将来你妈来要儿子,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奶奶怎么向你妈交代?”


二哥收拾着东西,犹豫是不是带支笛子上战场,他有四支竹笛,有声音尖亮的,有声音低沉的,最后他决定带那支声音尖亮的,他拿起那支竹笛吹了支当时全中国的青年听了都为之一振的《义勇军进行曲》,安慰大金说:“你就别去了,家里总要有个男子汉。”


二哥和他的同学张东魁、胡麓山被分到第四军第一师第一团第三营第四连第一排。第四军军长是张德能,张德能与我爹一样原是师长,第四军是在张德能的第四师上扩编的。二哥入伍的四连除了连长,全是新兵,一排排长也是新兵,只比我二哥他们多当一个月的兵。连长姓刘,长沙人,曾在明德中学读过一年书,跟我大哥样二十出头,曾参加过第二次和第三次长沙会战。刘连长训话道:“弟兄们,我要告诉你们,日本鬼子没什么了不起。我刘某就打死过三个日本鬼子。”新兵们咂舌,就有人说抗日英雄何胜武杀死了八十个日本鬼子。


刘连长耳朵尖,听见了,脸上就有些嫉妒,说话就带脾气,“弟兄们,关于何胜武是不是真的杀死了八十个日本鬼子,还有待考证。”刘连长咳声嗽,“其实日本鬼子也没那么容易被打死,那么容易被打死也就不叫日本鬼子,抗日战争也早结束了。”新兵们都望着刘连长,刘连长又说:“在敝人看来,那是宣传需要,社会需要树一个英雄,明白吗你们?”我二哥不高兴了,立即说:“报告连长,何胜武确实打死了八十个日本鬼子,还击落一架日军飞机。”刘连长目光不悦地落在我二哥脸上,“你出列。”二哥走出队列,挺着胸膛。刘连长觉得我二哥不懂事地问:“你真的相信报纸上吹嘘的?”二哥说:“报纸上说的是实情。”刘连长觉得我二哥这样的学生娃太幼稚了,居然相信报纸的宣传,他再次瞟一眼我二哥,“你叫什么名字?”二哥答:“何正韬。”刘连长试探地问:“何胜武与你是什么关系?”何正韬就骄傲地答:“报告连长,何胜武是我亲哥。”四连的官兵一片惊异,都把羡慕的目光投到我二哥脸上,二哥于那一刻脸上光芒四溢。刘连长说:“何正韬,你归队。”


二哥进入的第四军是国民党的中央军,二哥一心想在这支军队里成为大哥那样的英雄,他苦练杀敌本领。他们四连在岳麓山下训练,扎了十几个稻草人,在稻草人身上绑张白纸,白纸上画着日本鬼子的头颅,让新兵趴在地上用美式步枪射击。二哥的手是吹笛子捂眼和拿着一两还不到的毛笔龙飞凤舞的,现在要他用一只手托着后座力很大的美式步枪射击,他真有点力不从心。子弹从他托的枪管里射出来,不知飞向了哪里。刘连长冷笑道:“何正韬,日本鬼子就是跑到你面前你都打不中。”何正韬十分汗颜,张东魁能打中靶子,胡麓山也能打中,他却怎么也打不中。张东魁建议我二哥苦练臂力道:“你每天清晨把砖吊在手臂上,吊两个小时,这样能增加臂力。”二哥找来两口砖,用鞋带绑着,吊在两只手臂上,咬着牙,伸直双臂,双臂在空中颤抖。张东魁就笑,说:“抖几天就好了。”张东魁是班长,带领二哥和胡麓山等士兵苦练劈刺和射击。二哥每天早晚都吊砖,直把两只手臂吊得酸疼不已才宣告结束。


过了几天,团长来观看四连的士兵射击,每人发五颗子弹,二哥一枪也没击中日本鬼子的头像,张东魁打中三枪,胡麓山打中了两枪。刘连长的麻脸上略含讥讽,对团长说:“何正韬是神枪手何胜武的弟弟。”团长高兴了,把何正韬叫来问:“你是神枪手何胜武的弟弟?”二哥惭愧地回答:“报告团长,我给我哥丢脸了。”团长说:“你哥何胜武可是个抗日英雄,杀死那么多日本鬼子,了不起啊。”团长说着,灵机一动,“哪天请你哥来我们团作报告吧。”二哥答:“报告团长,我一定把您的话转告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