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7042字
那年十一月,湖南省军政委员会,通知在湘副师以上的干部观看中华人民共和国于北京宣告成立的纪录片。爹去了。那时的干部身上都佩带手枪和带警卫,怕残留的国民党特务搞暗杀。爹已退出军界,帽徽摘了,警卫也撤了,但仍留着一把手枪。爹乘车赶到时,只见中山路上戒了严。戒严的解放军向爹的司机要通行证,爹说:“我是临时接到通知来的。”戒严的解放军战士说:“必须有通行证才能进去。”爹正准备打道回府,肖劲光的车驶来,肖劲光(一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军衔)叫我爹,“何金山同志,怎么啦?”解放军战士一见肖劲光,马上一个军礼敬给肖劲光,“首长好。”爹就随肖劲光一起步入银宫电影院。爹看见傅正模将军,就跟傅正模将军坐在一起,傅正模的一旁坐着另一名起义将军,傅正模绷着脸,爹也就绷着脸。当一个又一个的人说完话,跟着就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纪录片,爹看见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这个毛主席让他感觉眼熟样。
爹的记忆一下子跌入多年前,当时一心要革命的我岳父曾带他去新民学会听毛泽东讲共产主义,那时的毛泽东很瘦,留个分头。那时中国是军阀割据年代,混乱不堪,毛泽东在军阀混乱的年代大谈革命和共产主义,让当时的我爹觉得是蚍蜉撼树。此刻,我爹觉得这个毛泽东真了不起!爹推下傅正模的肩,有几分遗憾道:“我认识毛主席,三十年前,我去他创办的新民学会听他讲过共产主义。”傅正模冷冷地说:“谁能想到三十年后啊。”
“李雁城李雁城,”爹闯入老兵饭店时,大声叫我岳父。我岳父从伙房里跑出来,一脸煤灰地对我爹说:“金山,我改名字了,叫李爱国。我爱新中国。”爹对我岳父改名为“李爱国”先是一愣,马上激动道:“你还记得毛泽东吗?”我岳父李爱国说:“他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爹说:“还真是一个人啊?”我岳父忧伤地摇头,“我已经痛苦了好一阵子,要是当年我知道共产党会胜利得这么快,我也不会犯悲观主义。”我岳父说完这话,脑袋都低到裤裆里了。我岳父吐口痰,满脸的后悔和遗憾,回想着过去说:“那时赣南充满白色恐怖,到处是你们国民党军队,走错路都能碰见,又哪里能想到共产党会有今天?”爹没说话,我岳父十分懊恼和怅然若失地扭开了脸。我岳父对革命者如今都在享受成功和喜悦,个个走路扬眉吐气的,心里颇为嫉妒,这是他只能站在街上眼巴巴地干瞪着。“他妈的,”我岳父骂了声,很恨自己不争气道,“我他妈的是瞎了狗眼,看不到光明的人。”爹望着这个早期的革命者,心里也有点为我岳父惋惜。
我岳父下意识地摸下屁股,脸上就气愤,“当年我若不是屁股上挨一枪,现在少说也是湖南省省长,说不定也站在天安门的城楼上了。”我岳父看了报纸,报纸上有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照片,毛主席的旁边站了很多我岳父的熟人,十多年前,他们在赣南时,经常在一个锅子里吃饭,一起憧憬革命成功后整个中国社会会是什么样子。我岳父痛骂自己说:“金山,我真是鼠目寸光啊,只配自杀。”爹拿我大叔安慰我岳父说:“话不能这么说,像我大弟金江,他只能在九泉下看革命者享受革命成功的喜悦。也有这种可能,也许早在三十年代,红军长征时,你就死了。”
爹在老兵饭店坐了很久,老兵饭店的生意仍然不错,快吃晚饭的时候,人多起来,大多是一些留恋过去的伤残的原国民党老兵,他们高高兴兴地聚在老兵饭店,说话、喝酒、吃红烧猪脚,谈论已逝去的抗日战争和后来的解放战争。爹见我岳父换了副脸色,一副化悲痛为力量的样子招呼着客人和炒菜,就跟我岳母和梨花说了几句话,走了。
有天,长沙下大雪,雪花飘了一晚。奶奶一早起床,看着院子里雪花飘舞,对我妈和张桂花说:“昨晚我梦见我二儿子,他可是很多年没到过我梦里来了。”妈看着奶奶,奶奶回忆着梦说:“我梦见金江穿着干部服,一个人回来的。”妈多年前就从爹的嘴里听说了金江的事,妈说:“如果金江还活着,是该回来了。”白玉从奶奶的房里走出来,穿着蓝棉袄,人中上挂着结了壳的绿鼻涕,脸上一脸朦胧。何白玉自断奶起,就一直睡在他曾祖母的房里,白玉不敢一个人睡,怕鬼,坚决要跟曾祖父和曾祖母睡一间卧室。奶奶见曾孙儿的棉袄没扣扣子,马上说:“白玉,你不怕感冒打针吗?”边起身给白玉扣棉袄纽扣。白玉却高兴道:“老奶奶,好大的雪啊。”另一个人起床了,是秀梅,她尖声说:“咦呀,瑞雪造丰年。”
这天上午十点钟,一家人坐在家里看的看书,看的看下雪,我二叔何金林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进院子,身后跟着我二婶。我二婶穿件枣红色棉袄和一条黑裤子,一张脸被西北的太阳晒得有点黑和粗糙,不像我爷爷奶奶记忆里那个脸蛋俏丽的女人了。两个孩子也穿着棉袄和棉皮鞋,女孩子的脖子上系条红绸子围巾。两个孩子一走进客厅,两双眼睛就东看西看,看见我大哥只剩半截身体,却坐在椅子上绣花,女孩就叫了声,大哥一笑,“吓着你了吧?”二叔忙对他的儿子和女儿说:“他是你们伯伯的儿子,他的腿是抗战时期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炮弹炸没的。”何金林向拥到客厅里的一家人指着我二婶说:“这是邓皎月。”又指着他儿子和女儿,“这是我儿子何陕北,这是我女儿何军花。”
何陕北和何军花都长着我们何家的脸型,鼻子嘴巴也是何家的式样,眼睛和眉毛却像他们的妈。何陕北看大哥绣花,大哥正绣一朵牡丹花,何陕北用陕西口音的普通话说:“绣花是女孩子的事。”大哥说:“大哥要是有腿,也不会绣花。”
我二叔和二婶看着我们一家人,很放松地笑着、说着话。我二叔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死亡的山谷里爬出来,湘军的刺刀不能把他刺死,军警的枪托和皮鞋没把他踏死,两粒从国民党特务的手枪里射出的罪恶的子弹都不能让他丧命,是上天要他享受革命的成功。何金林脸上的笑容是胜利者那种宽宏大量的笑容,爹坐在一隅,看着他这个弟弟。弟弟没看我爹,而是看着他们的爹妈。何金林对他爹妈说:“我是特意回来看看您们两老。”爷爷咧嘴笑,看着金林心里却想起他的另外两个儿子,说:“你们革命成功了,金江和金石怎么没回来?”何金林回答他爹:“爸,金石现在是解放军的副军长,部队在大西南。”奶奶抖着毛巾,道:“我金石当副军长了?”何金林喝口茶,说:“我也是才知道,何金石在部队里,部队还是战时状况。”爹问:“还要打仗?”何金林说:“国民党特务和各地的土匪还没肃清。”
奶奶把她昨晚做的梦说给金林听,奶奶说:“金林,你二哥是不是也该回家看看了?”二叔听奶奶说完这话,脸沉下来,他迟疑地看一眼门外的大雪,又瞟眼我爹,觉得有必要告诉他妈道:“妈,金江可能牺牲了,红军长征前,我在瑞金碰见金江后,他就再没消息了。当时,二哥之所以留下来是二嫂要生孩子了,二哥不可能抛下二嫂不管。”爹听完这话,看着二弟问:“你最后一次看见金江是什么时候?”二叔想了下说:“我最后一次看见金江是一九三四年四月,当时我是瑞金苏维埃学校里的一名教员,为红军军官扫盲。二哥那天来学校找我,当时坪上的桔子树正开花……”爹迷茫了,问:“你没记错?”
二叔说:“怎么会记错?当时正是赣南最紧张的时候,每一天每一件事都在我脑子里装着呢。”一九三四年四月份时,身体被红军指挥官连击两枪的我爹,已转到湘南的战地医院养枪伤了,而那时,距爹亲手埋葬何金江已整整半年。爹抠着头皮,把内心的困惑倒出来说:“你如果没记错,那就怪了。我是一九三三年十月亲手埋的你二哥。”爹说了那次战斗,二叔听完后,嚷道:“那就怪了,我明明在一九三四年四月见过二哥,当时二嫂在苏区做妇女工作。就是那年,蒋介石一心要剿灭我们,我们只好放弃瑞金,开始长征,长征途中,我听跟二嫂一起工作的同志说,二嫂因快生孩子了就留下了。”
那天和第二天接下来的时间,一家人都在说我大叔的事,爹和二叔说的死和见的时间出入很大,这不能不让一家人兴奋和迷惑。奶奶说她要去赣南找金江,二叔摇手,说如果他二哥还活着,一定会回家看父母,因为全国都解放了,蒋介石被赶到台湾了,没有谁可以阻挡他了。二叔想了下说:“妈,如果二哥和二嫂不回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二哥和二嫂在后来的与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中,牺牲了。”奶奶听毕,伤心地哭了。
爹心里却很释然,多年来缠着爹的噩梦消失了,他并没有亲手杀死他大弟,这让爹由衷地高兴。一天,天晴了,太阳从久违的苍穹上露出来,平平和和的一颗,将白茫茫的世界照得一片金黄。这天,我二叔带着他的儿子、女儿和邓皎月一起出门,去体验长沙市民的生活。爹看着妈说:“我总算可以放心了,这么些年,这件事像块巨石样压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