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7150字
街对面有一家寿服店,李雁军给死者买身女寿服,又去棺材铺买了棺材。几个抬棺材的人用棺材盖把尸体抬到屋后的几株树下,姑娘就打桶水,给母亲抹尸和换寿服。李雁军守着,冷冷地看着棺材铺的几个人。姑娘给尸体换上深蓝色寿服,棺材铺的几人便把尸体放入棺材,盖上,钉上马钉。起棺时,李雁军亲自点燃一挂鞭炮,炸了一气,几个人便抬着棺材向前走去。这支队伍很凄凉,一口棺材,一个人,姑娘是唯一边流泪边跟着棺材走的人。棺材抬到一处荒山上,几个抬棺材的歇了会,就举起锄头慢腾腾地挖墓穴。李雁军觑一眼姑娘,见姑娘悲伤地抽泣着,他放眼看去,一片荒凉,一只山雀尖叫着从他头顶飞过。他心里堵得慌,脱下军装,接过锄头,挥锄挖着墓穴。他把自己挖得满头大汗,棺材铺的几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挖土,泥土在他周围释放着刺鼻的腥气。
安葬完张桂花的母亲,已到中午,李雁军觉得自己积了阴德,便说:“姑娘,你回老家投奔你亲戚吧。”姑娘摇头。李雁军不想麻烦,说:“我只是看你可怜,替你埋了你娘,没别的意思。”姑娘听李雁军这么说,眼泪又涌出来,她任泪水在她那张肮脏的脸蛋上流淌,低声却坚决地说:“大哥,俺是你的人了,你去哪里俺去哪里。”李雁军想我爷爷奶奶正缺人手,就把她带到我爷爷奶奶家,李雁军向我奶奶讲述她的遭遇,奶奶听得眼泪都出来了,握着姑娘的手,说:“姑娘,这里就是你家,你是个孝顺姑娘,会有好报的。”
于是那年过年,家里就多个说河南话的河南女子张桂花。张桂花长一张扁平的脸,一副朴实无华的面容。河南女子除了奶奶喜欢的朴实,还有勤快,她三岁就跟着母亲进灶屋洗碗、扫地了,只要她看见了什么事情,那事情就会在她手上终结。我大哥何胜武拉了屎,还没等他母亲走来,张桂花就给我大哥揩干屁股,跟着就将我大哥拉的屎扫干净了。一家人见张桂花这么勤快就都喜欢她,觉得张桂花就像窗前的腊梅花,不艳丽,但实实在在。过年前,奶奶对李雁军说:“你也该娶媳妇了,师母给你做主,你就娶桂花吧。”李雁军望一眼站在堂屋另一边的张桂花,见张桂花羞红着脸,激动地瞅着他,便觉得这河南姑娘既可怜又勤恳、可爱,就不好意思道:“师母,这事您决定。”奶奶像得了将令,快乐得不知疲倦,忙和李春为李雁军和张桂花布置洞房,洞房是我岳父和梨花睡过的那间,室内仍弥漫着腊肉气味。奶奶叫来街上的泥水匠,买来石灰,重新粉刷墙,又把坑坑洼洼的地整平,买来床和桌子,还买来草绿色布做成窗帘挂上,阳光透过绿窗帘射进房,室内的一切就罩了层温馨的淡绿。奶奶满意地对张桂花说:“桂花,我结婚时还没这好呢。”
奶奶于大年初一的团圆饭上宣布:“今天是张桂花和李雁军成亲的日子,来,全家人为李雁军和张桂花喝一杯。雁军,希望你和张桂花早生贵子。”全家人都笑,笑声把屋檐上的冰锥都震落了几根。这一天,长沙下雪,雪从除夕晚上下起,断断续续地下着,下到初一的中午,又下大了。雪花在青山街的上空飘舞,落满一院子,葡萄棚上仿佛盖了层厚厚的棉絮。我三叔何金石只是吃了两口饭,就跳下椅子,跑到院子里垒雪人,一家人看着这个顽童垒雪人。对门韩家吃团圆饭时放鞭炮,哔哔叭叭,鞭炮的硝烟从大门外飘了进来。
大年初五,赵振武团长踏着雪花,拎着一对酒来看我爷爷。赵团长把身上的雪花拍打干净,坐到火炉边喝酒,跟爷爷和我爹寒暄古代男人项羽、韩信、诸葛亮、曹操、司马懿、岳飞等等,谈这些不同时代的将军带兵打仗,接着又谈天气和局势。赵团长说:“目前中国时局很乱,相对全国来说,湖南还算好的,只是工人闹得凶。”赵团长说到这里特别强调:“赵省长对共产党非常恼火,都是共产党在鼓动工人闹事。”赵团长走时,对我爹说:“过了年,你和李雁军都去陆军军官讲武堂学习军事吧。”爹回答:“遵命。”爷爷咧嘴笑着,赵团长看着我爷爷,“年前,我去赵省长家,赵省长授意我把独立团扩编成师,我需要大量的军官,李雁军和何金山都是上等的军官材料。”
湖南陆军军官讲武堂是湖南最早的军事学校,学生都是从各军队抽调上来的连级以上军官。军官讲武堂原是一家大祠堂,上下两层楼,有几十间房子,一楼是青砖房,二楼是木板房,屋檐啊、门窗啊都雕花刻鸟的。讲武堂的前面是一片梨树林,那年春天,梨树开满白花,一串串的白花引来大片蜜蜂,蜜蜂成群结队地飞来,采集着花粉。讲武堂的军官们没事就去梨林赏花,边大谈军事和国事,谈吴佩孚、张作霖和孙传芳及北洋军阀,当然谈得更多的是孙中山的国民党和目前很时兴的共产党。当时共产党是可以公开谈论和公开加入的。有天,一个教师大谈战国时期的吴起和孙武,谈得一些没有古代军事知识的军官直打哈欠。下了课,大家离开教室,只有一个长着方脸块的年轻军官埋头写着什么,没动。爹提醒地叫他:“彭德怀,下课了。”彭德怀与我爹和李雁军睡一间寝室,彭德怀合上笔记本,跟着我爹和李雁军走出教室,走进梨园。先一天落了场大雨,地上落满梨花花瓣。三个大男人走到一处石凳前,坐下,看着天空,蜜蜂在梨树上飞来飞去,忙碌个不停。一些军官坐在草地上打纸牌,叫叫嚷嚷的。我爹、李雁军和彭德怀不为那边的热闹所动。
彭德怀昂头望眼梨花,突然问我爹:“何金山营长,你从军,抱着什么目的?”爹当时很年轻,为表示自己是个大男人,故意留着胡子,脸上的表情由于有黑胡子衬托,就刚毅。爹摸下胡子说:“德怀兄,我愚笨,从没想过目的。”彭德怀一笑,转头问李雁军:“你呢?你想过你放弃过老百姓的生活,从军来讲武堂学习的目的么?”李雁军淡漠地望着彭德怀,“德怀兄,国家大事不是我等下级军官思考的,我们只是服从,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彭德怀摆摆他的大手,两片厚厚的嘴唇在他那张因思索未来而严肃的方方黑脸上启动了:“不对,”声音落地有声——致使在梨花上工作的蜜蜂受惊地嗡一声飞走许多——“为什么我们中国总是这么糟糕,我想都是因为我们一味地服从,那些当官的有权的人就利用我们的服从,坏就坏在他们只是在为一己私利而斗,而我们都成了他们争斗的杀人工具。”我爹和李雁军都把目光投到彭德怀的厚嘴唇上,没想到他这两片厚嘴唇能发出这么强大的声音和说出这么可怕的话,这是我爹和李雁军从未曾想过、也是过去闻所未闻的话!彭德怀接着说:“那些人没有拯救中国于水火的思想,而他们的上司的上司眼里也只有钱和私利。我们这些下级军官凭什么要替他们卖命和为他们打仗?!”爹觉得彭德怀想问题想得太深远,就嘿嘿嘿干笑。
彭德怀那时候很痛苦,中国啊前途啊命运啊大丈夫应该顶天立地啊等等,堆满了他那颗头发茂盛的脑袋,以致他的脑海天天涨潮,让他不得安宁。我爹和李雁军还有另外三名军官一倒下就打呼噜,睡得同死猪样安逸和踏实。彭德怀却还在思考,盯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时不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有天晚上,一寝室的人正在缓步进入睡乡,彭德怀忽然发出一声很响的叹息,那声叹息把我爹他们的睡眠活活赶跑了。“想女人啦德怀兄?”一军官问。彭德怀说:“不是。”另一名军官把头探出床问:“不想女人那你叹什么气?”彭德怀说:“我想我们这是在为谁卖命!”彭德怀是湘潭人,说一口湘潭话,方脸上充斥着湘潭人的倔强和迷茫。彭德怀又说:“现今中国的老百姓,生活在黑暗中,我的老家,遭了灾连饭都没得吃,只好一家一家出去讨饭。谁也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这社会不改变,老百姓又怎么活?”
爹和李雁军及同房的几名军官都看到了这些,都觉得老百姓可怜,但都不愿意想这些让人费解和头痛的事。爹望着彭德怀,彭德怀当时二十五岁,比我爹和李雁军都有抱负,那抱负跟皮筋样把他那张迷茫的方脸绷得紧紧的,就更显坚定。爹说:“德怀兄,你比我们要忧国忧民。”彭德怀严肃着脸说:“岳飞十几岁就想精忠报国,当时他算什么角色?一介草民。后来岳飞不也成就一番事业?”彭德怀说到这里,很坚决地望一眼我爹,“人活着没理想,没志向,那人跟畜生又有什么区别?”爹和李雁军都被他这句话呛住了,感到彭德怀说话很直爽很猛烈,同炮火似的。彭德怀望着天空,说话就更壮怀激烈,“李清照有一首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丈夫活于天地之间,理应有所作为!我彭德怀可不想行尸走肉。秦朝末年,韩信曾经是项羽的下级军官,后来韩信被萧何请到刘邦的军队带兵,不成了打败项羽的英雄?”一军官大声说:“德怀兄,韩信后来的下场很惨,被吕后杀了。”彭德怀不屑于韩信的悲惨下场说:“那有什么关系?总比毫无价值地活一辈子,要强。”声音如打雷样雄浑有力,“我们生长在这个贫穷落后的社会,都不去改变这个贫穷落后的国家,不枉为一世人?”这话好凝重,像拳头一样打在其他人身上,一时人人语塞。有一阵南风吹来,把彭德怀的话和室内凝重的气氛吹跑了,一军官大叫:“睡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