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2
|本章字节:6024字
何五一是个脑袋里没装长沙也没装父母的四海为家的人,他好像是从青山街三号的墙缝里钻出来的蛐蛐,被我们不经意中养育成人。这一点酷似他那个变成一块“烈士军属”牌钉在门上的三叔爷爷,脑袋里根本就没有亲情这根弦。何五一去澳大利亚后,仅仅就是给国庆打了个“天空很蓝”的电话,从此再没有一丝半点音讯,直到五年后,我们差不多已不去想这个无情无义的儿子,而且已下定决心打算把他忘记的那天下午四点钟,李佳午睡起床,突然接到五一的电话,说他准备和老婆带着儿子陪几个澳大利亚的朋友去西藏旅游,下个月回来。李佳听得头一阵晕旋,手中的话筒掉到地上,忙又抓起话筒,惊讶道:“五一,你有儿子了?”五一在电话里告诉他妈,他儿子三岁三个月了,一身虎劲,前世怕是只老虎。李佳放下话筒时,气都喘不过来,心闷得厉害,只好拍打着胸部,借用外力帮助心脏排忧解难,边堵气地对我道:“你们何家都是这样的种。”李佳是说五一太不像话了,连儿子出生都不告诉我们。还一层意思,就是谴责何家的人生性冷漠无情。我没有计较李佳的气话,反而笑笑说:“他能带着儿子回来看我们,已经很不错了,一个月很快的。”
真的是这样,我们都觉得时间仿佛第三次提速了,一个月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还在几年前,李文军就宣布:“现在,一年就像年轻时候过一个月样,快得很。”妈那天接过李文军的话说:“是啊,过年就像上个星期一的事,这个星期二就又要过年了。”妈这么说我也认同,因为去年过年时,国庆说的话还在耳际回响,马上又面临过年了。国庆说他在北京某大老板家,无意中看见他大伯画的牡丹花,就是那幅有两只小蝴蝶栖息在花瓣上、八十年代给昌盛画的国画。他感到十分惊讶和亲切,他大伯的画居然挂在这个即使在北京那样的超大城市,也算是很有钱的大老板家里,他呆住了。国庆告诉我们,那北京老板确实有钱,住别墅,坐宾利那种几百万一辆的高级轿车。国庆说:“那老板说,牡丹花是他花二十万从北京一家画廊里收购的。”我和妈、李文军、李佳都瞪大了惊奇得不能再惊奇的眼睛,不敢相信似地望着国庆,妈以为自己听错了,“没那么贵吧?”国庆说:“奶奶,那个老板说,在香港的艺术市场上,大伯的画都是几十万港币一幅,大伯绣的老虎,都卖到五十万一幅了。”我们为自己没留几幅大哥的画懊悔不迭,同时又都为大哥高兴。妈那天沉默很久,然后说:“你大哥人死了,但你大哥创造的艺术品还生机勃勃地活在世人眼里,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啊。”去年初一的那个晚上,妈确实用了“生机勃勃”一词来赞美大哥的成就,这话似乎还在我耳畔萦绕,新的一年又来了,让我们为时间飞逝而怅然。
时间在妈身上打下了很多烙印,例如过去对爹很有吸引力的目光清澈的眼睛,已没光了,像两颗发黑的毛豆。妈年轻时,嘴里那一口平整好看的牙齿,早掉光了,只残留着一颗业已腐朽的门牙,说话时嘴是一个黑洞,那颗门牙像一颗进入黑洞的钥匙。脸上、额头上和手上都长了老人斑,就像枯树上长满菌类植物样。头发还剩几绺,全白,很稀,无法再遮挡妈的脑门。妈的身体也萎缩了。夏天里,妈洗澡也不避人了,过去那饱满的让很多负伤的军人向往的***,如今皮吊吊的,皱褶打裰,十分难看。屁股、腿和胳膊上,也满是枯树皮样的皱折。妈九十一岁生日似乎是上个星期三做的,九十二岁的生日于这个星期四又匆匆来了。妈的生日一过,夏天就过去了,太阳由黄转白了,枫叶在山上红起来。妈的视力还行,有天天气好,妈坐在阳台上,看到山坡上的映山红开了,妈不能确定,问李文军:“那是什么啊?”李文军折回客厅,找出老花眼镜戴上,伸出头仔细瞧,判断说:“那应该是映山红。”妈惊讶道:“冬天还没过啊,就春天了?”地球升温了,不想让南方人再过寒冷的冬天,索性把南方人的冬天掐掉了。一天,李佳看日历,叫道:“啊呀,明天是妈的生日。”
中国改革开放的实惠,如果说我们这些老人只是喝了点汤,我孙女何懿、我侄外孙女小精灵和侄外孙小郭承嗣,在他们父母们的努力下,是吃了肉的。国庆早几年就把他的蓝天广告艺术公司移到了北京,因为北京的业务比长沙好。他长沙、北京两地飞,高小霞辞了职,专心替国庆管理长沙这边的公司,桌上两台电脑、三台电话,来了人她就接待。她很忙。国庆确实赚了不少钱,钱多得没地方用,就在北京和上海分别买几处门面出租。何懿去年考上了英国最著名的剑桥大学。当年国庆之所以把女儿送往英国,是想让她去英国生猛地繁殖何家后代,因为在中国实行的是独生子女政策。何懿是个大胆且顽皮的晚熟型姑娘,在国内时,她只知道玩,哪里好玩她就出现在哪里,在学校里还跟男孩子打架——据她后来回忆,她打架从没吃过亏。但在英国,她长大、长高、长漂亮了,比她妈高小霞漂亮,比她奶奶年轻时候也漂亮,一双眼睛像她曾祖母年轻时候的眼睛,双眼皮双得很美,眼角略上翘,目光就带点俏皮和嘲讽。我们把何懿发来的相片洗出来,无意中与国庆几年前拿去翻拍和冲洗的、他奶奶年轻时戴船形帽、着国民党军服的相片放在一起时,一家人才有这种惊喜的发现。何懿显示出了东方女性的内涵和特质,居然学会了淡然而亲切的莞尔一笑,在网上,她会对我们莞尔一笑,笑得十分青春、自信和迷人。这只有在英国女王脸上才有的笑,竟悄悄移到这个聪明伶俐的中国姑娘脸上了。遥想起来,这个一八四0年对中国发动鸦片战争,多年后又发动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并把清政府军队打得落花流水的英国,现在却用他们历史悠久的学府培养和教育我孙女等一大批中国青年,这不能不让人感慨。
世界就是这样健忘和奇怪,上几辈人痛恨得要命的国家,下几辈人却十分向往,——整整一百年前我义愤填膺的曾祖父为抗击八国联军,曾在何家山乡四处奔走和大声疾呼,并率领众弟兄赶赴河北,奋力与英军拚杀,结果战死在那里。他的在天之灵,若得知他的第六代玄孙女竟在英国求学,不知作何感想。不过何懿还算冷静,并未一味地崇洋媚外,她在网上对她父母说“英国人没什么了不起”。国庆把何懿的话学给我们听,我们都笑了。“是要这样看,”李佳说,“不要把外国人看得那么神。”
早几天,我和李佳到国庆家,李佳要看何懿从英国发来的相片。高小霞打开电脑,正好收到何懿新发来的相片,相片上何懿穿件露肚脐的短吊衫,身材高挑匀称,一张很阳光的脸蛋上戴着副古怪的太阳镜,骄傲地昂着头;一条红短裤,露出两条修长、优美的大腿。一个身材高大的英国小伙子搂着她的腰,笑着。高小霞叫道:“妈,你看何懿,跟一个英国男人搂在一起。”李佳戴上老花眼镜看,这相片把李佳着实吓得不轻,“我的妈呀,我何懿怎么跟洋鬼子搞到一起了?”高小霞见婆婆满脸愕然,又安慰说:“妈,可能没那么严重。”
国庆回家,一身美军衣服,还戴顶美军帽,看上去像个美国大兵。李佳批评国庆说:“你这打扮,整个就是个美国鬼子,要是你那个烈士叔爷爷还活着,不把你当美国鬼子打了?”国庆笑,李佳又一脸郑重地对国庆说:“你要管管女儿,她跟洋鬼子搂在一起照相,很危险呢。”国庆当即打何懿的电话,何懿说:“照片上的人是我玩得好的大学同学,我们一起游泳时照的相。”国庆没多说话,放下电话对他妈说:“他们是大学同学,玩得好。”李佳说:“那样子不是一般的玩得好,我猜何懿是想走何娟那条路。”国庆大笑,是那种见多识广的笑,声音就洪亮、开阔,“妈,混血儿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