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8068字
梨花伯妈只多活了三个月,这个女人已经很老了。岳父一死,梨花伯妈就快步朝坟墓走去,根本不想听我们劝阻,因为她不想活了。有天,我和李佳带着国庆和五一回岳母家,饭桌上梨花伯妈根本没吃东西,而是举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们吃饭,眼角还粘着肮脏的黄眼屎。她更瘦了,脸上皮皱皱的。她说她吃不得东西,因为牙齿掉了好几颗。李佳就去给她煮稀饭,梨花伯妈只吃了几口稀饭,就回到床上躺下,说空气好酽的,跟浆糊样。窗外是恼人的夏天,那天下雨,从窗外进来的空气一点也不酽,只是有点湿。梨花伯妈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这样的天,估计整个长沙市也只有她老人家盖被子。梨花伯妈用两只浊黄的眼睛看着我,嘀咕道:“我这几天总是梦见雁城。”
我真的觉得她很可怜,这个老女人从来就没被人关心过,更没被人爱过!当年我岳父找妓院老鸨赎她出来,并不是因为有多爱她,而是我岳父与我爷爷奶奶赌气所为,故意要这么干。这从我岳父后来不革命了,带着我岳母回到长沙却不理她这一点就能找出端倪。梨花伯妈说:“我还梦见我爹,我爹早死了,怎么会跑到我梦里来?这是他要召我去。”她说得很平淡,就像说一件简易的事。我有些诧异,尽量把她酽稠稠的话化开道:“没这样的事,您想多了。”梨花伯妈一脸呆痴地望着蚊帐顶说:“我是应该死了。”国庆走拢来看梨花奶奶,梨花奶奶睃着国庆,她脑海里突然展现了波纹,那是幻觉的波纹,说:“是文军吧?”她思想的翅膀一下子飞到四十年前,四十年前的李文军与今天的何国庆年龄相仿。我阻止梨花伯妈乱想说:“他是国庆,叫奶奶。”国庆叫了奶奶。梨花伯妈一脸黯淡,眼眸仿佛被雾气遮住,那是几十年复杂、无聊的生活重叠在她眼里,让她老人家迷惑。梨花伯妈有眼疾,早在几年前就患了老年人的混状玻璃体眼疾,看人有时候是一团黑雾,有时候是几个影子重叠在她眼珠上。梨花伯妈说:“文兵,你怎么同时是三个人啊?”我大惊,以为她不但看见此时此刻的我,还用超常的眼光,越过现在,看见了中年和老年的我,忙紧张道:“三个什么人,伯妈?”梨花伯妈不回答我,问:“你爸妈都还好吧?”我说:“都好。”
梨花伯妈是第三天死的,很平静地死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一只手弯在胸前。我岳母煮好稀饭,买来酱萝卜,叫她起床吃稀饭才发现她死了。那天上午,好像要下雨,天阴惨惨的,一大块乌云笼罩在长沙的上空。我拿件雨衣夹在单车上,去了学校。九点多钟,雨下起来了。系办公室的人告诉我:“你爱人打电话来,说你伯妈死了。”我赶到岳母家时,李佳在,李文军也在,兄妹俩和岳母都望着我,目光都有点怆凉。梨花伯妈的遗体仍在床上,那张老脸白得同纸似的,有只苍蝇在那张“纸”上爬动。我梨花伯妈的一生浑浑噩噩,前半生她在我们家叫叫嚷嚷地活着,像树木下或农田旁的蒺藜,顽强地生长,即使没有阳光照耀,也能长出绿青青的荆棘来。后半生她把自己交给永远是一心二用的我岳父,人就变成一棵带刺的槐树,与我岳母事事必争,据李佳回忆,小时候她妈恨透了这个叫梨花的女人。这个当年被我岳母恨得牙痒痒的老女人,永远不会遭人厌恨了,因为她永远也不再介入尘世的是是非非了,连苍蝇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叮她、在她脸上排泄,还可以在她身上疯狂地产卵了。这就是死亡,死亡让人变成昆虫喜爱的乐园,成为虚无。
奶奶让李佳把她妈接过来住,省得两头跑。岳母来了,一双眼睛变绿了,整天盯着葡萄藤上的葡萄看,眼珠也像两颗紫葡萄了。岳母在我们家住了四个月,住到十一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爹回来了。家里又热闹了。何娟能说话了,声音清清亮亮的,看人时偏着脑袋想事的模样,这让没做过母亲却想当母亲的何秀梅喜欢得要命。“来,到姑奶奶这边来。”秀梅用糖果引诱何娟,“姑奶奶给你讲武则天的故事。”大哥问爹:“李文华和军花两口子还好不好?”爹说:“李文华和军花都好。”秀梅一听到李文华和军花的名字,脸就阴了,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白玉逗她说:“姑妈,干吗啊?”何白玉在外面很受人尊重,不光是他那伟岸的身材和粗壮的喉咙,还因他是工人革命军司令,但是在家里,这侄儿的辈分却没人瞧得起他。秀梅掉过头来,“你是想讨骂吧?”白玉知道秀梅一身的火无处发泄,忙说:“好好好,姑妈,我怕你。”秀梅一副要吵架的样子尖声说:“谁要你怕我?你当个自命的司令就不得了了?”白玉鼓了下眼睛,忽然一笑,对小刘说:“我姑妈脾气不好。”
秀梅的脾气确实没以前好,这两年,她看人的目光都夹着火,什么人都入不了她那双曾经十分美丽的眼睛。过去,她那双眼睛看什么都含着诗意、带着憧憬,批评人的时候尽管目光严厉,却也透着让你能感觉到的善意。现在,她的目光挑剔、带刺,还透着煳味,说话也尖刻。也许这是一切未婚女人的一种病态心理,还也许是她身上的雌性荷尔蒙因没地方去,都集中到肝上,肝火就旺,烧煳了她的视觉神经。爹回家的头几天,一家人都高兴,秀梅却跟吃了火药似的,一身的火药味,这是她被李文华和何军花的婚姻生活刺激的。有天,大哥见她走路跟冲锋样,差点撞在何娟身上,就说她。她跟大哥较劲,刺大哥说:“我要你同情?我活得没什么不好,四肢健全。”这伤了大哥,大哥激动地拍下桌子,把桌子上的画笔和颜料拍得分崩离析地散落一地。大哥道:“又没人欠你的,你太不像话了!”大哥不发火的,一生里只发过两三回火,那都是针对自己的儿子。大哥真发火,秀梅还是有所顾忌,那些天她就不跟大哥说话。回来,跌着一张对谁都不友好的脸,走路仍然横冲直撞,有天与我岳母于客厅里相遇,竟把我岳母撞得差点倒地。秀梅虽赔了小心,岳母却坚持要走,她对李佳说,秀梅是故意这么做。几天后,岳母收拾好衣物,搬了回去,一个人把那个家弄得干干净净的,窗台上的花也修剪得很好看。我和李佳见她给花剪枝了,这证明她思想的山道已经打通,悲伤或比悲伤更沉重的东西都可以从此处山道通过了。
我堂弟何陕北——这个在自己命运的交叉路口上、靠许诺、欺骗和超常的胆量而力挽狂澜的人,终于成了个无人敢小觑的大人物,被结合进省革命委员会的“老、中、青”领导班子,是省革委会里最年轻的副主任。省革委会副主任就是副省级干部,我二叔奋斗了几十年才奋斗到这个级别,他儿子只花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个光辉的过程。何陕北很高兴,提拔了几个绝对拥护他的亲信,并指示农业厅把农业机械厂的“革委会”主任何白玉结合到农业厅的革委会里当了副主任。这样,何白玉也毫不费力地成了副厅级干部。何白玉早在一年前率工人革命军,配合红旗军的弟兄攻打湘绣大楼时就火线入了党,成了堂堂正正的中共党员。他一度要何秀梅把名字倒写给他看,他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党员证,甩在何秀梅面前说:“小姑妈,请你把名字倒写给侄儿看。”何秀梅冷笑着走开了。
中共党员的何白玉天天陪着何陕北海吃海喝,几个月下来两个人都吃成了大胖子,更像大干部了。以前的衣服他们都穿不得了,两人又重新做了很多衣服,都是灰色和蓝色的中山装,是那个年代里讲究朴素的流行色。一天,叔侄俩在玉楼东餐厅喝酒,陕北喝得八成醉时说:“我被组进省革委会领导班子前,省革委会的领导找我谈话,我表态说:‘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我何陕北心里只有毛主席。’”白玉大笑,“这话说得好。”陕北却拍着侄儿的肩膀说:“我成立造反派组织,还是受你的启发。”白玉道:“这话我只跟你说,我当时成立工人革命军,是我看到厂里一些前国民党人遭到造反派的批斗和殴打,我联想到我爸和爷爷,又想我还有革命烈士的叔爷爷,就灵机一动。”陕北表扬白玉说:“这个灵机一动动得好。”白玉盯着陕北说:“叔,真要搭帮我们家出了几个烈士,没有烈士作为我们的后盾,那我们还不任人宰割?你想我爸是国民党、爷爷是反动军阀,你爸是刘少奇黑线上的,谁敢跟着我们闹?叔,我们为烈士叔爷爷干一杯。”
叔侄俩共同享受文化大革命给他们带来的胜利果实,今天到这个造反派组织检查工作,明天去那个单位听取革委会汇报,事后当然就在那个单位海吃一顿。那年月,物质供应比较紧张,猪肉要凭票购买,每人每月才半斤。但何陕北和何白玉,餐餐都有肉吃,就都吃得嘴角流油,吃了又不运动,身体就往横长。有天,心宽体胖的白玉回到家,爹看着他这个身材魁梧的孙儿说:“白玉,你多重啊?”白玉回答:“爷爷,我有两百多斤。”爹担心他这个孙儿的脑袋里没有道德之弦,说:“白玉,你现在是副厅级干部,更要严格要求自己。”白玉伸一个骄傲的懒腰说:“我时常用党章要求自己。”吃饭的时候,白玉问玉珍:“妈,家里有酒吗?”玉珍回答:“没酒。”小刘忙起身,拿起伞,一头扎进雨雾中,不一会,拿了瓶竹叶青回来。白玉问他爸:“您喝点吗?”他爸皱下眉头,白玉笑道:“我喝,我要感谢党给了我新生。”他就自己一个人喝起酒来。何白玉的心很蔚蓝,因为文化大革命改变了他卑微的社会地位,让他可以绷着脸在老厅长面前颐指气使,对老厅长说“好好认识你的错误”。他一想起他曾经敬畏的一个个老领导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就快意地大笑。“爷爷,那些原领导,现在都在拖垃圾和扫厕所。”他说,“看见我何白玉,头都低到腰上去了。”
又一个星期天,一辆北京吉普车在门前一刹,何白玉下了车,一脸红光地走进来。那个年代,从小车上下来的都是名副其实的大干部。白玉没事,名义上是来看女儿,实际上是显示他有车坐。秀梅正在给何娟讲武则天的故事,何娟听得入了迷,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姑奶奶。他在女儿头上摸了摸,打开自己睡的房间,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来住了,就打开门窗,让风把室内的霉味清除掉。他掏出大前门香烟,寻找火柴或打火机,拉开抽屉翻寻时,看见了扔在抽屉里的那张牡丹牌烟盒,“金专三十块,银元一千元”,这个写错别字的李向东真的“蒋”金“专”和银元都交国家了?何白玉的脑海里起了一大团疑云。他想起大姑妈一家人,就决定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