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7960字
我三叔何金石原本想当一名数学家,因为他的数学头脑发达,数学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但那只是他少年时的梦想,他注定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战争。我三叔是那种性格刚烈、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做的青年,还在少年时候,在他身上就体现出对什么事情都很执着和很有顽强意志的一面,他什么都要赢,跳远、跳高都可以拿全校第一,这一切很自然地让他赢得了老师和一些同学的尊重。在学校里,他在同学中很有威望,说一句话就会有人听和响应,不单是他的数学成绩好,还因为他那双虎吊眼里射出的目光是不容置疑的。他说“走”,一大群男同学就会跟着他而去;他说“那有什么好玩的”,就没有几个男生跟着某男生提议的事情而动。我三叔身上的凝聚力和领导才能,在学校里甚至都超过了当年在明德中学敢于与赵恒惕的军警抗衡、因而赢得众多同学拥戴的我二叔。“九一八”事件爆发前,我聪明、高傲的三叔,心整个在学习上,“九一八”之后,我三叔就再也不愿坐在教室里读书了,“国都要亡了,还读什么书?”这就是我三叔对奶奶说的话。
那年七月,整个湖南境内大雨滂沱,连续二十天大雨下个不停,湖南的四条大河湘、资、沅、澧都发了疯,水猛涨,遍及五十多个县市。又跟当年皖系军队占据长沙时相仿,河上到处漂着尸体,人的尸体和动物的尸体在水上飘浮,都漂到街上了。那年月国家穷,政府又都拿着钱去购买外国人的军火和养军队,就没人疏理河道或修防洪大堤,几乎年年都要发一次大水,只是这一年的大水发得特别厉害,于是长沙城也变成了浑浊的水域。青山街都淹了,爷爷奶奶们只好收拾细软,搬到妙高峰上暂住。妙高峰上搭着很多棚,大家将就着挤在一起,竹铺啊门板啊塑料布啊摊在地上,拿衣服做枕头,就那么窝囊地睡着。
孩子们兴奋得要死,又可以不上学了,就天天跑到街上看大水,看大人坐在小划子里,于水中打捞一具具人或动物的腐尸或其它物件,一边惊呼。不到天黑,胜武、李文军和正韬、李文华及大金人影都没一个,急得他们的母亲嗓子都喊破,等找到他们,就有拳头或耳光的亲密接触。张桂花说:“玩玩玩,整天就知道玩。”李文华挣扎着从她母亲的手中跑开,问他母亲:“你打什么人?”梨花打李文军道:“这么大的水还去玩,怎么不淹死你!”李文军就用力推搡他妈,气愤地跑开。奶奶找到我大哥、二哥,手中的竹尺就劈下来,打在我大哥脸上,我大哥叫道:“哎哟——”奶奶说:“你个狗东西!”
好不容易大水退了,爷爷奶奶才带着一家人回青山街打扫着大水带来的脏物,待把一个家、一条街、一座城市匆匆清理干净,人们刚刚喘口气,“九一八”事件爆发了。日本军队突然攻占沈阳,不到一个星期,辽宁、吉林两省几乎都被日本军队占领。我三叔愤怒不已,脸上起了锅粑,拳头捏得绷紧的。他没想到日本军队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侵略他的中国!他气得再也读不进书,读书是为建设国家而读,国亡了,读书还有什么意义?!他号召同学们跟他一起,举着标语,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在街上愤怒地游行。
过了几天,这个从来不懂音乐和艺术、简直是五音不全的何金石,居然在学校组织的讲演队里扮演日本人,端着杉木做的木头枪——为使木头枪逼真,还涂了黑漆,对中国同胞开枪,扮演中国同胞的同学在他嘴里发出的枪声中纷纷倒下,惹得一些愤慨的妇女脱下鞋子朝他脸上掷来,不到一分钟,舞台上就落下十几只新旧不一的绣花鞋。又过几天,他嫌演老百姓的同学演得不够好,又扮演老百姓。他临时找到一个叫化子,强行买下叫化子那身破烂不堪的衣服,还摘下叫化子戴的破帽子,又走进教务处,偷了瓶红墨水,跟着演讲队来到黄兴路上,演戏给路过的市民看。他演得很逼真,倒地时红墨水被他偷偷泼在身上和地上,弄得演出场上血湖血海的。这给了市民强大的刺激,一些市民就跟着学生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何金石自己却惹了一身虱子,奶奶把他引进理发店剪了个光头,回到家,叫他拿爷爷的剃须刀,自己刮了阴毛和腋毛。奶奶又和秋燕一齐动手,把他的衣裤、被子、垫毯放到锅里沸煮,待奶奶忙完这一切,来找他时,何金石已不见了。
就是那天,我三叔何金石被军警抓了。他领着他那班的同学,跟着众多愤怒的市民,一起冲进商店寻找日货,见日货就砸,还把阻止他们砸日货的店老板打得跪在地上求饶。军警闻讯赶来制止,我三叔却挺身而出,用他那颗光头抵着枪口说:“你们不去打日本侵略军,那就朝我开枪吧——你们。”军警见这光头少年如此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还一副不怕死的相,就毫不客气地把这个疯子抓进军警局。奶奶刚和秋燕把煮得滚烫的被子挂到太阳下晒,就见几个学生跑来说:“何伯妈,何金石被军警抓了。”奶奶衣服也没来得及换,紧随那几个学生匆匆赶到军警局说:“我来领我儿子何金石。”军警局的人说:“何金石是你儿子?他蛮凶的。”奶奶说:“我何金石本来好好的,一听说日本军队侵占了东三省,人就疯了。”军警说:“日本军队侵占东三省,民国政府会想办法,他一个学生跑到街上闹什么闹?!”
军警把何金石带来,何金石阴着脸,谁也不理,军警要他写保证,保证从此不再上街闹事。何金石硬着脖子说:“不写。”军警冷笑道:“那你就别想走出军警局这张门。”何金石愤怒地盯着军警,“日本侵略军侵略我们中国,我们学生声援东北三省的老百姓,错在哪里了?”军警道:“你们不在学校好好读书,跑到街上寻衅闹事,这就是错。”奶奶焦急地看着儿子说:“金石你写啊。”何金石不屑地瞥一眼奶奶说:“我不写。”那军警是个军官,见我三叔嘴这么硬,火了,一拍桌子吼道:“看你能硬多久!不关你几天不晓得厉害!”
何金石因不肯写那份保证书,被军警局关了整整一个月,后来是学校老师出面交涉,交涉不成就联名信写给省主席何键,何键才命令军警局放人。何金石出来时人瘦了一圈,十几斤肉丢在军警局的黑屋子里了。但他也有收获,他在临时监狱里结识了一些反日情绪相当强烈的年轻人,他们放出来后就跑来找何金石,他们脸上有胡子,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握着的拳头都比何金石的大。他们走进青山街三号,大大咧咧地问秋燕或奶奶:“请问何金石是不是住这里?”用不着秋燕和奶奶回答,何金石会迅速从他的房间走出来,笑着将他们迎进他的房间。有时候,他会留他们吃饭,有时候他却跟他们出去。他们成立了“湖南反日救国会”,何金石成了“反日救国会”里不多的几名中学生。他们要求民国政府奋起反击,为此组织了更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示威的队伍走到何键的省政府前,站在省政府前怒吼。军警局的人赶来,驱赶他们,何金石又像当年他的三哥何金林样,挺身而出,厉声道:“为什么不准我们示威?”军警说:“你们扰乱了社会秩序。”何金石觉得社会秩序没有他们的抗日热情重要,“日本帝国主义都打到家里来了,为什么不给予还击?中国人就那么好欺负?”
军警局的人见何金石睁圆眼睛瞪着他,好像他就是日本侵略军,便给了何金石的脑门一警棒,“这就是还击!”何金石愤怒极了,朝着军警的脸上吐了口痰,军警没想到他竟敢当众啐他口水,跳起来,又在何金石的头上狠敲一棒,怒骂道:“你怕是想死了?!”这一棒下手很重,何金石一歪,栽在地上,血从他的头顶流出来,像一条鲜红的小溪。他的同学,还有救国会的工人都愤怒了,冲向军警,一场无法控制的械斗便在省政府前大打出手。
何金石醒来时躺在医院里,不光是他躺着,还有救国会的其他一些人和他的五个同学。他们说:“太可恶了,这是什么政府?只晓得欺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何金石刚想说话,只觉得浑身巨痛。在斗殴中,他被好几只大脚踩了,肋骨被踩断两根,肱骨也踩裂了,还有腓骨踩碎了。他在医院躺了整整四个月,四个月里除了奶奶和秋燕时常送饭给他吃,救国会的人也天天来看他,勉励他积极与病体斗争,好早日康复出院。一天,一个喜欢他的救国会的女青年拿来一份《大公报》,报纸上刊登了“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中国第十九路军第七十八师第一五六旅顽强抗击日军的进攻,阻挡了日军企图侵占上海的阴谋。这让何金石深深觉得出了口恶气,他一掌拍在报纸上,报纸被他拍了个洞,“太好了,我要去打侵略军。”奶奶那天在病房里,腊梅花就在窗外开放,天空阴沉沉的,有一种药味儿在病房里飘来荡去。奶奶预感这个儿子又会像她的另外三个儿子样去打仗,忙感到不安地叫道:“你不要去,你还小,把身体养好,回校读书,打日本侵略军是你大哥他们的事。”
何金石觉得他妈太小看他了,便很凶地横他妈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妈,打日本侵略军是每个中国男人的事。”奶奶深感绝望地看着这个儿子,对送饭来的秋燕说:“男孩子有什么好养的?长大了没一个心里有妈。”秋燕的肚子里又有了孩子,她把篮子放下,“金石,你又惹你妈生气了?”何金石问她:“有红烧肉没有?今天我想吃红烧肉。”
何金石吃过秋燕送来的饭菜,再下床时就直接走出医院,去了救国会。救国会里有很多年轻人,都是长沙这片热土上长大的热血青年,大家坐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想象日本侵略军在十九路军的还击中抱头鼠窜的情形。我三叔突然提议道:“救国会的同志们,我们去上海参加十九路军去?”一时人都哑了,没有人响应他,只有一个年龄比他大两岁的女青年回答说:“我跟你去。”这个女青年就是拿《大公报》给他看的女青年,十八岁,是周兰女子中学的大龄女生,她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瞟着何金石,大家都注意到她的眼神了,那目光里充满爱,就笑。她脸红了,问其他人:“打日本侵略军,你们不去?”有几个青年说去,另一些青年却说:“恐怕我爹妈不会让我去。”何金石很感失望,想原来救国会里这些年轻哥哥的热情都是假热情,并没有几个青年像他一样是满腔热情的真爱国,他立即蔑视那些只会喊口号的青年说:“你们不去我去,我要参加十九路军,打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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