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5684字
有一个人不注意自己的言行,这个人是平常沉默寡言的李雁军。李雁军当时已是某大军区副司令员,李副司令员住着一栋将军楼,有司机、警卫、勤务兵,战争年代他是一头狂奔的雄狮,一天可以同时出现在三个不同的战场上,打得日本鬼子及后来的国民党军队魂飞魄散,说话当然就没遮拦。李副司令员在军区传达中央对彭德怀等人的处理意见时,说了他想说的话。李副司令员说:“关于中央的这个决定,我个人觉得有点欠妥。我比较了解彭德怀同志,还在一九二三年我和他在湖南陆军讲武堂学习军事时,他就是个马列主义者,一九二八年的湖南平江起义,就是彭德怀元帅领导的,后来彭德怀率部上井冈山与毛主席会师,在井冈山坚持革命斗争,这样的有功之臣又怎么会反党?说彭德怀元帅是野心家,说彭德怀元帅反党,我有点想不通。”李雁军这么说时,与会的人都审视着他,书记人员记录着他说的话。李雁军再次说:“我认为彭德怀是个好同志,”他扫一眼与会的将军们,见将军们个个表情严肃,他也就很严肃道:“同志们,我李雁军不相信彭德怀同志反党。”
李雁军在会上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记录了。过了几天,军区再开会时就来了一纸免职书,免去李雁军同志的副司令员职务。散了会,李雁军坐在会议室半天也没说一句话,直到所有人都走了,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李雁军才勾着一颗千斤重的头回家。他并不后悔自己说过的话,而是困惑革命革到今天,是非曲直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李夫人说:“我正准备叫警卫员去找你。”李雁军对夫人说了句:“我被免职了。”
李夫人惊讶地看着丈夫,李雁军说:“早几天我在会上发言时为彭德怀元帅说了几句公道话。”李夫人脸都白了,心痛道:“你糊涂啊,彭德怀已被中央定性为反党集团的头子,你怎么还为他说话?”李雁军垂下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彭老总是我的恩人,军区政委希望我揭发彭德怀的言行,可彭老总从没对我说过一句对党不忠的话,我怎么能乱说?”李夫人看着一头雾水的丈夫,“不会把你打成反党集团的成员吧?”李雁军苦笑道:“不知道。”
李雁军没被打成反党集团的成员,但从此再没用他。李雁军每天在将军楼前栽栽花,在将军楼后的树林里打打拳,等着军委对他的去留决定。他很有耐心地等了一年,从夏天等到秋天,从秋天等到冬天,从冬天等到春天,又从春天等到夏天,他终于泄气了,不想等了,他对夫人说:“我想回湖南一趟。”李夫人望着丈夫,丈夫这一年老多了,头发白了不少,皱纹也深刻和忧郁起来,抬头纹上又分出几条支流,看上去像一幅交通地图,就觉得丈夫实在可怜,“你去湖南干吗?”李雁军仰头长叹说:“想去看看师傅、师母一家人。”李雁军将目光抛到夜空,遥望着南方,“师傅今年进八十岁,如果我没记错,师傅就是这个月生日。”李夫人也觉得丈夫需要出门散散心,就同意道:“那你去吧。”
李雁军中将军衔,离职前是大军区副司令员,当然就有秘书和警卫随行。李雁军一到长沙就住进省军区招待所,与省军区司令、政委和副司令员共进晚餐,因多喝了几杯,很早就入睡了。第二天他醒得很早,一早起来,他于晨曦中走出军区大院,缓缓在街上走着,辨识着街道。省军区招待所在八一路,他沿八一路走到小吴门,又微笑着从小吴门走到中山路,接着他拐上了黄兴路。穿越五一广场时,天大亮了,他看见一个小孩子背着书包,手里捏着包子,正朝学校走去,突然,一个大男人跑前几步,将小孩抓住,抢走小孩手中的包子,小孩顿时哇哇大哭。李雁军大喝一声:“你站住!”那大男人见李雁军一身将军服,忙将包子迅速塞进嘴中,边拔腿朝前跑。李雁军愤怒道:“浑账东西。”他牵着小男孩朝小孩买包子的包点铺走去,那里站着好几个大人,都目光如炬地盯着卖包子的人。李雁军买了两个包子给小男孩,小男孩拿着包子就咬,李雁军说:“慢点吃,别烫了舌头。”
街上饿得饥肠辘辘的大人都盯着小男孩吃包子,眼睛鼓得牛眼睛大,吞着口水。革命革到今天却出现了这种情况,李雁军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们都过来。”那几个大男人不晓得李雁军是什么意思。李雁军掏出钱包,那几个大男人懂了,赶紧走上来。李雁军为他们一人买两个包子,就见这几个男人都狼吞虎咽地吃着。李雁军心里难过,当年不是靠着老百姓支持,打老蒋能那么顺畅?就觉得愧对了老百姓。
这是一九六0年,这一年中国农业生产遭遇了百年未有过的自然灾害,全国农田有九亿亩受灾,占全国耕地面积一半以上。六亿多张嘴要吃饭,库粮几乎被挖空,只好降低口粮和食油供应标准。有人去粮店买米,粮店居然没米卖,这就造成更大的恐慌,于是就有饥肠辘辘的男人不顾一切地抢小孩和妇女手中的包子吃。李雁军是大军区副司令员,又一直呆在军区,吃喝都是军区后勤部供应,虽听说城市粮油供应紧张,却并没有深切体会。这天早上他撞见了,心里就愧疚!他带着这些愧疚默默地走进青山街三号,当时客厅里只有爷爷奶奶相对坐着,张桂花在后院的厨房里,正为李佳煮面条。李佳于先一年十月生了个胖儿子,爹给我儿子取名何国庆。一家人都把好吃的留给李佳,让李佳吃了能及时转换成奶水,滋补何家的第四代孙儿。我上班去了,爹、妈、大嫂和秀梅也上班走了。大哥因没绣品活接,又不想闲坐在家,一早坐着那辆手摇三轮车,带着水彩和画板,去写生了。
李雁军走进客厅,见我爷爷奶奶坐在客厅里望着走进来的他,他忙上前几步,噗嗵一声跪下,对我爷爷说:“师傅。”眼泪水就激动地淌了出来。爷爷有点老年痴呆,不知道这个跪在他面前的人是谁,就满脸疑惑。奶奶眼尖,哆嗦着说:“你是雁军?”李雁军说:“师母,我是李雁军。”张桂花在厨房里听见了,跑来看,见我爷爷奶奶扶起李雁军,她眼前一黑,人就晕了过去。奶奶听见异响,回头看见张桂花倒在地上,忙说:“雁军,桂花晕倒了。”张桂花只是一时晕旋,她睁开眼睛,见满头白发的李雁军目光庄重地凝望着她,就激动道:“你终于回来了。”李雁军十分同情和羞愧地觑着这个因他而耽搁了一生的可怜的河南女人,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桂花,我李雁军对你不起。”
张桂花坐起,眼角蓦地涌出两行悲伤、酸涩的老泪,脸上一脸的愁云,“你回来干什么啊?”李雁军在来的路上,心里多次设想与张桂花见面时的情景,但他再怎么想也没想到她会在他面前晕倒!李雁军扶她也不是,不扶也不是,身体僵直在张桂花面前,脸上是深深的内疚,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桂花,”他说,“这次我回来,一是来看师傅师母,二是来向你道歉。”张桂花打量着她一直深深爱着的李雁军,“雁军,你比我几年前去北京看你时老些了。”李雁军见她晓得观察了,一颗绷紧的悬在空中的心才放下来。爷爷笑看着李雁军,想不起这个人是谁,问:“同志,你叫什么名字?”李雁军就吃惊地说:“师傅,我是李雁军。”爷爷对李雁军的回答表示愕然,“师傅?”奶奶说:“他是李雁军。”爷爷茫然地说:“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