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7230字
湘军独立团遭到了社会舆论的严厉谴责,省里的各家报纸都说,殴打学生是粗暴的军阀作风,要求赵省政府作出解释,并要求赵省政府严惩凶手。一天下午,身材高大的李雁军正在土堆上示范武术动作,只见几千学生抬着一具学生尸体,举着标语和横幅浩浩荡荡地来了,高呼着“打倒反动军阀”和“坚决严惩凶手”的口号,把独立团的军营围堵个水泄不通。众官兵都看见很多学生和教师戴着黑纱,堵在军营前,群情激愤地高喊口号。赵团长那张方脸上刚才还有阳光,此刻阴了下来,比十二月的冬天还要冰冷。这几天,报纸上把湘军独立团说成了赵恒惕的刽子手团,说独立团里都是旧军阀留下来的兵痞,还瞎编说赵振武团长是屠夫出身,从军前是衡山县街上杀狗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把赵团长的脸气得像一块锅粑。赵团长说:“这些狗屁文人造谣生非、颠倒黑白,又唆使学生来捣蛋!何连长,叫弟兄们把他们赶走。”爹立即集合全连官兵说:“团长有令,令我们把学生赶走。”警卫连的官兵忙掉头向军营外跑去,跑到学生面前,瞪着学生,等待连长发布命令。
我爹担心官兵会对学生大打出手,就挤到前面,大声说:“同学们,这里是军事禁区,请你们马上离开。”一个为头的学生突然提高声音喊:“打倒军阀,严惩凶手!”顿时,爹的耳畔就响起海浪一般的口号声。口号声把白云也召来了,于是学生的头上堆积着一团一团的白云。爹感觉这事很难办,他可不敢对学生动枪。他寻着带头喊口号的声音望去,看见了我岳父李雁城,接着又看见了戴着牛骨头眼镜框的蔡和平,最要命的是何金江也站在示威的学生堆中。爹傻了眼,二弟还躺在医院里,金江又理直气壮的样子钻来了。爹不知道何金江于那段时间,用一双超大的脚访遍当时在长沙的革命者,一对招风耳把所有的革命理想都听了进去,一心要推翻军人政治和改变中国的现状。爹军务缠身,又想把自己的连训练成湘军中最有战斗力的尖刀连,就很少回家,不知道他的大弟在第一师范并没好好地读教科书,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为自己的一双大脚而自卑,冬天里为一对长满冻疮的招风耳而痛苦的何金江了。爹看着他大弟,他大弟长得比他还高,一对招风耳很醒目地支在他那张热情、愤怒和坚定的面孔两边。爹没法走近他大弟身边,因为他和他大弟之间站满了学生。
学生抬着尸体在军营前示威,组成了无法逾越的人墙,死者当然是前天在赵省政府前被独立团的士兵一刺刀捅穿肚子后死的,死者的灵魂似乎附在那些抬着尸体的学生身上了,那些学生个个脸色阴郁和愤慨,手拧成拳头,要求揪出凶手并严惩凶手。口号声不但把白云喝来,还把老百姓都喊来了。军营前自然就一片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但双方都保持了高度克制。学生们面对荷枪实弹的官兵,也有顾忌,就站在军营外大声呼口号,从下午直到黄昏,天渐渐暗下来,一颗混浊的红日昏昏欲睡地沉入西山后,学生们疲惫了,散了。
次日,学生们又浩浩荡荡如洪水般涌来,比先一天来得更多,不但有学生,还有声援学生的工人,工人也跟着学生喊口号,声音就雄浑,个个一脸愤慨和激昂,就跟地上一地的黑蚂蚁似的,又把军营围堵得水泄不通。赵团长在指挥所里焦虑地大步走着,眼睛里夹着两团火,但赵团长属于军人里的秀才,不是一个只知道动粗的武夫。他对我爹和团参谋长说:“他妈的,我们不做冤大头,只能忍。”第三天,学生又举着旗帜和标语赶来,再次堵着军营呼口号,要求赵团长交出凶手。赵团长把这些情况反映给省长赵恒惕,赵恒惕已得到消息,吴佩孚正集结着三个师的兵力准备入湘。赵恒惕知道吴佩孚这人野心勃勃,觊觎着湖南这块香饽饽,因此他在岳州布了两个师的兵力,重点防范吴佩孚。但赵恒惕担心岳州兵力守不住,他得知吴佩孚在俄国人手中购买了火力威猛的大炮,便决定把独立团调去增援。赵省长在电话里对赵振武说:“你的独立团一年多没打仗,正好拉到实战中磨磨刀。”
军队要开拔的先一天晚上,爹先去医院看了看二弟。二弟因流血过多,还没脱离危险,一张脸苍白得同纸一样,两片从前鲜红的嘴唇也褪了色,变得灰白且干得像两片蜷曲的枯叶。奶奶守着二弟,爹把目光放到昏迷中的二弟身上。有护士走来,给二弟输液,护士转身走出病房时,爹叫住护士问:“我二弟不会死吧?”护士说:“我是护士,这要问医生。”爹就去问医生,医生说:“情况很危险,现在还说不清。”爹瞪着医生说:“医生,请你无论如何要救活我二弟。”医生是个中年男人,他平静地回答道:“俗语说生死有命,我尽力吧。”爹还要说什么,医生转身去忙别的了。爹折回病房,颓废地坐下。奶奶见我爹满脸疲惫和忧伤,便说:“你是老大,要做出大哥的样子。”爹有一种内疚,觉得自己太没关心二弟了。爹在二弟的床边坐了很久,走时爹对奶奶说:“妈,明天我们独立团要开拔了。”奶奶望着儿子,爹犹豫下说:“吴佩孚的军队要进攻我们湖南。”奶奶担心道:“你们去打仗?”爹没答,看着一脸苍白的二弟,墙上有一盏白炽灯,照着二弟苍白的脸。爹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做得很糟糕。
回到家,爹阴着脸敲我岳父的门,梨花正给孩子喂奶,抱着孩子走来开门,见是我爹,忙问:“大少爷什么事?”爹的目光从梨花的肩上越过去,没看见我岳父,“雁城呢?”梨花一听我爹问我岳父,骂道:“这砍脑壳的,三天没回家,不晓得他野到哪里去了。”爹没说话地回到自己房间,李春睡了,见丈夫回来就爬起床,拧亮马灯。爹脱下军帽,李春接过军帽挂到衣架上,望着我年轻英俊的爹说:“你晓得回家呀?”爹表情淡漠地说:“我们独立团要去打仗了。”李春呆了,爹见李春看他的目光既担忧又紧张,就一笑,“我没那么容易死。”爹解下皮带,将皮带扔到椅子上,扭头瞥着她。李春的脸在马灯下又漂亮又温柔,把一张温情的脸偎到我爹怀里,爹摸着她光润的额头和红嘟嘟的嘴,心里起了波澜,“春,我不会有事。”李春什么也没说、抓着他的手放入嘴中,轻轻地咬了下,爹把她的脸捧起,热情地亲着,边说:“我想跟你那个呢。”
次日一早,爹起床,见李雁军一身军装,身旁还撂个背包,就一愣。李雁军说:“师傅要我跟你一起去。”这么冷的天,爷爷只穿着土布长褂,蹲在葡萄藤下练功,练得头上冒着热气。爷爷见我爹已穿好衣服,这才收功,说:“赵团长让雁军跟警卫连一起行动。你们两个一起去,也有个照应。”爹望一眼李雁军,李雁军的长长脸上飘浮着谦逊和友好的笑。爹喜欢他,李雁军正好跟李雁城相反,话不多,脑海里没那么多歪点子,做事却脚踏实地,遇事也很冷静。李春走出来,一脸爱恋地看着她的男人。爹想起她昨晚上在他身下表现得那么热烈,便觉得这个看似平静如水的女人是一炉火,说:“春,你不要担心我。”天上浮着一朵红云,有小贩挑着担子,一路叫卖甜酒的声音从门前飘过。奶奶和李春跟着我爹和李雁军出门,街上,有乞丐蜷缩在某家的屋檐下,还有乞丐可怜巴巴地觑着他们,就一街的凄凉。爹和李雁军让奶奶和李春不要再送了,两人快步向军营走去。
独立团开拔了,向湘北而去。从北方来的冷空气袭击着他们。赵团长骑着健壮的枣红马,李雁军和我爹就走在赵团长的马前,警卫连的官兵都围着赵团长。独立团辎重多,走得慢,走了两天,两千多官兵还只在湘阴境内。那天傍晚,下大雨,地上泥泞不堪,军队就在一个荒凉的小镇上安顿下来。那些年,湖南境内战火频繁,镇上的老百姓听说要打仗,早跑光了,官兵们撬开一间间空虚的农舍,打地铺睡觉。次日,就见有逃荒的老百姓扶老携幼地从雨雪中匆匆走来,身上背着沉重的包裹。爹觑着一个走来的老男人问:“你们从哪里来?”老男人说:“还能从哪里来?湖北来的军队占了岳州,我们从岳州来。”爹向赵团长汇报:“报告团长,逃难的人说,岳州失陷了。”赵团长想了下,若有所思道:“我们独立团得打一场硬仗了。”赵团长马上让我爹叫来副团长和团参谋长,商讨着作战方案。爹在一旁听着,感到赵团长可不是等闲之辈。这个在日本的陆军学校学习过军事的男人,骨子里有着从那所陆军学校里带来的武士道精神。他不怕地说:“不能让吴佩孚的鄂军进入我们湖南如入无人之境,独立团的两千多官兵也不是吃干饭的。前面就是汨罗,我们在汨罗跟他们干一仗。”
下午,独立团便进入了汨罗境内,傍晚时,只见几十名军人朝他们走来,一看就是从战场上败下来的,身上、脸上都挂了彩,枪也是歪挎着。赵团长让爹叫来几个官兵,其中一个是营长,营长说:“我们守了两天,鄂军攻势太猛,武器又比我们好,我们守不住。”赵振武团长盯着这个败兵营长问:“什么时候失陷的?”营长说:“昨天。”爹想,昨天晚上他可睡得很香,梦见自己上了二郎山。营长见赵团长默不作声,便提醒赵团长:“鄂军有俄国大炮,俄国大炮威力很大,开炮像打雷。”站在营长旁的一个排长道:“我们连长就是被俄国大炮炸死的。”赵团长古怪地笑了声,掏出美国骆驼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对杨福全说:“杨副连长,传我的命令,马上通知一、二、三、四、五营营长来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