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作者:何顿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

本章字节:6296字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当李文军成为孤老的鳏夫,被李佳接来和我们一起住,——那时我爹、老奶奶和秀梅都相继去世了——妈和我们坐在一起回忆青山街时,都说青山街的拆迁工作,其实在九十年代初就开始了,只不过一开始是拆除青山街的东南角,挨近劳动广场的那片房子。追溯起来,那片破旧房屋恐怕是抗战初年,长沙“文夕大火”后,烧了房子的住家临时搭建的,后来修修补补,这处墙打撑,那处墙换砖,苟延残喘地拖到了九十年代,所以它也是青山街最先被拆除的破房屋。一年后,那里竖起五栋六屋楼的钢筋混凝土砖房,住进了很多人。那不是开发商搞的,而是一家单位通过区政府官员和街道办事处干部,多次与住户谐调,征收了那块地建的单位宿舍,原先的青山街住户却被迁走了。拆建那边的时候,大批的汽车都是从连接着劳动广场的街口出进,对我们这边没影响。


两年后,青山街的东北角,突然就开始有人家往外搬,搬家的人对没搬家的人打拱手说“再见了”。不久拆旧房子的推土车和挖土车就轰隆轰隆地开进狭窄的青山街,房屋在这种大型机械车的推动下,纷纷倒塌,就尘土飞扬。跟着,运渣土的大卡车在青山街上马力很大地来来往往。渣土车把一堆堆瓦砾运走后,运砖、运沙、运水泥、运钢筋的大货车又跟着闹腾起来。青山街上再也没有安宁日子了,整天机械轰鸣,两天不落雨,屋檐、窗台、室内的桌子、柜子和椅子上,甚至瓶子、杯子上都会落满灰尘。秀梅和李佳只好把窗户关起来,但不顶用,那些灰尘仿佛长了能穿越门窗的翅膀,照样飞进来,落在桌子、椅子和柜子上。秀梅的桌子上搁块玻璃,只要半天不用抹布抹,尽管关着门窗,手一摸还是一层灰。秀梅有意见了,一个人跑到工地上吵,“你们建房子是你们的权利,可影响我们的生活,那就是你们不对。”工地负责人说:“抱歉抱歉。”秀梅说:“半夜一点钟了,汽车还跑来跑去,我们还要睡觉不?”工地负责人说:“那是那是,我们是抓紧施工,好早日结束影响你们生活的局面。”秀梅提议说:“能不能在街上洒洒水,不至于满街的灰尘?”工地负责人说:“请你多多包涵。”秀梅再说什么,工地负责人索性不听地走开。


过了几天,有天,都凌晨三点了,还有货车从青山街驶过,抛下一连串很响的声音,那是轮胎压在碎石上,松懈的空车斗与车体碰撞的响声,这响声把睡觉容易惊醒的何秀梅从梦中无数次地唤出来,让她愤恨。她扯亮灯,索性坐在桌前练写毛笔字,直到天亮。上午,她又去工地,这一次秀梅把老奶奶也拉了去,找到负责人说:“我奶奶一百一十岁了,这些天,没一个晚上睡过好觉。你们也太不顾及别人了。”负责人望着秀梅和老奶奶,“实在抱歉,白天,大货车不准进市区,要晚上九点钟以后,大货车才能出入市区。”秀梅尖声说:“可是我们老百姓要睡觉啊。”老奶奶今年十月将满一百一十岁,可老奶奶头脑还非常清晰,听力也好。当然,老奶奶的模样还是老得挺厉害,头上整个没头发了,只有老人斑,眼睛也没以前尖,人要走近才能辨清是谁。最主要的是脊椎萎缩得弯了,跟什么人说话都好像是在不自觉地鞠躬。老奶奶就一副鞠躬相对工地负责人说:“我杨桂花活了一百一十岁,从没看见深更半夜还施工。”工地负责人看着满脸老人斑和皱纹的老奶奶说:“我们也不想这样,因为市政府不准白天进大货车,就只好利用晚上的时间加班加点。”老奶奶鞠着躬说:“你们如果再这样,我就告到法院里去。”负责人笑了,觉得这个老太婆模样很滑稽,说:“好啊,您如果有精神,去告吧。”到了晚上,货车照样来来去去,一路抛撒着泥土,空车驶过去又不减速,就弄出一片嘈杂的响声,不闹到凌晨三四点钟,整个青山街就不可能安静。


那时候市政府还没设立管这些事的部门,而长沙市已成了个大工地,到处都在搞基础设施建设和基建,不是政府或新成立的大集团公司在建高楼大厦,就是新诞生的房地产商骗取银行的钱猛建商品楼,所以长沙市整日尘土飞扬,没有一天能看见蓝天。老奶奶和秀梅去了法院,法院的人见来者这么大年纪,就很诚恳地接待老奶奶,老奶奶鞠着躬说:“同志,你们得管管啊。”法院的人叫上区里的干部一起来了,区里的干部指着老奶奶说:“这位老人家是革命烈士的母亲,是青山街的老住户,你们建房,怎么可以影响她老人家休息呢?”工地负责人见区里干部脸色严肃得像块干硬的水泥,对我老奶奶的态度就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忙说:“老人家,从今天起,我们保证不超过十二点钟。”


那天晚上,十二点钟后,果然就没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可是仅仅只好了几天,接着汽车声又闹腾到深夜一点,再过几天,凌晨三点钟还有汽车凶猛地奔来驶去。有天,韩家的女人一脸意见地对秀梅说:“我连续三天没睡好觉,汽车从门前过,叮叮哐哐一片响,真要命。”曾家的男人骂句脏话道:“这是些什么人?政府就不管的?”刘家的女人走出来凑热闹说:“何姐,你们家面子大,烈士、将军好几个,你去提提意见啊。”何秀梅说:“我都去三次了,这些人不听。”曾家女人说:“你怎么不带我们一起去?”秀梅也觉得自己孤军奋战无法达到目的,就说:“好啊,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一行人就激动地走到工地上,工地负责人老远看见他们叫叫嚷嚷地来了,慌忙躲起来。大家找不到负责人就站在工地上谩骂,有的人大声骂道:“要怪就怪我们青山街上没住市里省里的大领导,只要住那么一个,这些人也不敢是这样放肆!”韩家女人尖声骂道:“旧社会也没有半夜里施工扰民的,你们太不顾别人,只想你们自己发财了!”曾家男人尖声吼道:“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太没有公德心、太不讲道义了。”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骂声越来越激烈,几个青山街上长大的年轻人也跟着参与进来,他们可不是那种只动嘴不动手的人,捡起砖头就掷向窗户,只听见清脆的一声响,玻璃碎了。众人深感快慰,猛笑。


秀梅也愤怒地拾起一块砖头,砸向另一块玻璃,只听见清脆的一声响,玻璃散满一地。秀梅又把指挥部墙上的图纸撕下来,还把桌上的一台电话狠狠地摔到地上。一些人见秀梅这么干,仿佛受到这个老女人的怂恿,拿起什么东西就摔,没摔烂就用脚踩,还没踩烂又捡起来再往地上砸。最后没东西砸了就提起椅子砸桌子。椅子砸烂、桌子也砸烂了,临了就用脚踹门。曾家男人猛地一脚把门踢烂了,大家很兴奋,几个年轻人见状,就去踢旁边房子的门,门被踢开,原来两个工地负责人躲在这间房子里。曾家男人揪着其中一个姓杨的就打,姓杨的男人说:“有话好说,不要动手。”曾家男人猛地一拳打在姓杨的脸上,打得姓杨的惨叫一声。几个年轻人把两个工地负责人拖出房间,就你一拳我一脚,两个工地负责人忙抱着头说:“请你们冷静些,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不要打人。”没人打算跟他们商量,愤怒驱使青山街上的住户继续挥拳展腿,把两人打到地上,还不解气地你一脚我一脚。


派出所的民警赶来。青山街上的人便围着民警,七嘴八舌地诉说苦衷。从上午直说到中午,把三个民警的头都吵晕。何秀梅微笑不止,因为她惊奇地发现,原来她骨子里也是个“暴民”,在这种吵吵嚷嚷、混乱不堪的场合下,她不是害怕而是亢奋,竟像年轻小伙子样砸玻璃、撕图纸、摔电话机,并且站在那里十分起劲地叫骂、看险,这哪里是一个退休老教师干的事啊?!那天晚上,秀梅像哥仑布发现新大陆样,第一次目光兴奋地看着李佳说:“我发现我其实也很反叛。”“你是江姐呢,可以领导革命的。”李佳说。从此,秀梅就把自己做江姐打扮,穿旗袍、外罩一件红毛衣,脖子上搭一条长长的白围巾,因为电影里的江姐就是这身打扮。仲夏了,天那么热,实在不应该穿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旗袍了,她仍穿着旗袍,脖子上仍搭着白围巾,直到她的同事笑她,她才把围巾取下来,打算到秋天里再系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