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8894字
二哥见到大哥是第三师完成了拦击日军进一步南犯的任务,奉命撤回长沙后的不几天。大哥这一次没打死日本鬼子,他和爱慕着我大姐的李文华都呆在师部,师部设在离阵地较远的地方,只能听到炮声,枪声传到师部都很弱,就没有机会面对日军射击。二哥冒雨回来的那天,大哥正平静地坐在堂屋里看下雨,雨下得很大,二哥打把油布伞,下半身仍淋得透湿。二哥把伞收拢,“哥,我们团长要请你到我们团作报告。”二哥是奉团长的命令来请大哥去作报告的。那天李文华也在,他在我大姐房里,很激动地向我大姐报告他的所见,“打仗很残酷的,十分钟前还跟我说过话的一个营长,十分钟后,他被抬回来时,人就死了。”他对我大姐比划着说,“枪把他的脑袋打烂了,怦,脑袋上就是一个洞。”大姐听得惊惧地闭上了妩媚的眼睛,李文华就趁机抓住我大姐纤细的手说:“别怕,我不会死。”
大姐睁开眼,看见李文华的眼眸里有自己,自己变得那么小,像只蚊子,“你听,是二哥说话的声音,二哥回来了。”李文华十分沮丧,他本来可以再进一步的,因为他与何家桃很少有两人相处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他觉得他是应该有所表示的。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在血腥味和火药味飘忽不定的空气里,在掩埋一具具战死的尸体前,不止一次地下决心说,只要再见到家桃,他就要大胆地对家桃说:“嫁给我吧,家桃,没有你的承诺,我心无定所呢。”事实上他也听到了正韬说话的声音,他准备等他表白完,再去跟正韬打招呼,不想大姐听见二哥说话的声音,便率先走出门打招呼:“二哥。”二哥对家桃淡淡一笑,对跟在她后面的李文华却笑得嘴大开。几个人说了几句话,二哥就向大哥讨教打枪的诀窍,大哥说:“在勾枪机的那一下,你一定要憋住气,一出气,就打不准目标。”大哥又说:“你的瞄准器哪怕只动一丝,前面就相差一米。”二哥说:“难怪,我就是没把气憋住,所以打不中靶子。”
星期三上午,二哥把他们团长带来了,团长三十岁,是个高大的年轻人,他看见我大哥就打个拱手说:“久闻大名,特来拜访。”大哥看着二哥的团长说:“你客气了。”大哥没法动,王玉珍又在医院照料从战场上运回来的伤员,张桂花为团长泡了茶,团长说明来意后,就骑着一匹枣红马走了。李文军营长来了,中午时李文军就在我家吃饭,大哥对李文军说:“明天我们一起去第四军第一师第一团作报告吧。”李文军说:“人家是请你,又没请我。”大哥把一根鱼刺吐掉,“你也打死了不少日本鬼子,也可以说。”傍晚,家桃回来,放下书包就来跟大嫂说话。家桃在周兰女子中学读初三,那是当年长沙唯一的一所女子中学,在那个女孩子都被父母逼着裹脚的足不出户的年代,家桃是青山街上唯一一个在那所学校读书的女孩子。汽车刹车的声音传来,爹回来了,身后跟着身材高大的李文华。一家人吃饭时,大哥看着爹说:“明天我要去正韬所在的团作报告。”爹说:“你坐我的车去。”
次日,何胜武坐着爹的吉普车去了第四军第一师第一团,随行的还有李文军。何胜武的胸前挂着红绶带,红绶带上用黄丝线绣着“抗日英雄何胜武”。这是当时的市政府授予的。下车时李文军就抱着何胜武走向临时搭起的讲台,台下爆发出剧烈的掌声,一千多官兵面对英雄不停地鼓掌,直到李文军把何胜武放到椅子上,团长的双手朝下压,台下的官兵才停止鼓掌。团长说了几句话,这才请何胜武讲话。何胜武讲了一个小时,讲他如何打日本鬼子,赢得了很多掌声。他讲完,李文军接着讲,也讲了一个小时。没过两天,二哥又带个团长来,向大哥介绍说:“哥,这是我们二团的团长,想请你上二团作报告。”大哥就去二团作报告。又一个星期三,大哥又被第一师第三团的官兵请去作报告,接下来又去第四军第二师作报告。那段时间,李文军经常背着我大哥去军队作报告,如果爹自己要用车,李文军就骑着白玉,带着我大哥去。我爹有车后,白玉就成了李文军营长的坐骑。李文军爱白玉爱得要命,他自己甚至都懒得洗澡,可他隔两天就要给白玉洗涮,把白玉洗得雪亮的,再牵来,把我大哥抱上马,自己再跨上马,让我大哥双手扶着他宽大结实的腰。
我大哥作报告作上瘾了,不但上军队作报告,还去工厂、学校和街道上作报告。有天他作报告作到我妈和他老婆工作的医院,他就慷慨激昂,用他握枪的手捶着讲台说:“日本鬼子没什么了不起,我一枪打死一个,他们害怕了就用炮轰我。”王玉珍坐在台下,幸福得脸上泛起红光。她回到家,对奶奶和家桃、秀梅说:“胜武作报告时,我们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还有那些受伤的官兵都为他的英雄事迹拼命鼓掌,有的医生和护士,手都拍肿了。”
一个秋阳高照的星期三,我二叔何金林又来信了,告诉爷爷奶奶,他们添了个孙女,取名何军花。他女儿去年就出生了,这封信之所以捱到今天才写是他女儿出生时,轻得同猫崽样,他没想到女儿会平安地活下来等等。他在信上说,组织上现调他到陕甘宁边区搞群众工作,这工作把他的全部时间都占了。他儿子何陕北长得很结实,调皮,邻居说陕北是只小老虎。这一两年,日本鬼子和伪军经常对晋察翼边区大“扫荡”,所以他没有李雁军和何金石的消息等等。信是八月份寄出的,但直到十月份才到我们家。奶奶听家桃读完信,又要家桃再读一遍。爹回家吃饭时,奶奶告诉爹:“你三弟来信了。”爹接过信看,奶奶问爹:“你大弟怎么就没一点消息?信也不来一封。”爹本想告诉奶奶金江早死了,但话到嘴边,又变了口,说:“妈,金江眼里只有革命,没父母的,不要去想他。”爷爷回想他二儿子出生时的情景说:“金江生下来一个月后才睁眼。金江出生时,有个和尚来讨乞,说家里有佛光。”爹想大弟死了快十年了,他都快把大弟的模样忘光了。
十一月初,日军从鄂西、鄂南、华容、岳阳抽调四个师团的兵力又开始南犯。日军兵分三路杀来,一路自华容经南县、安乡、汉寿进逼常德;一路由石首经公安、澧州、临澧直趋常德;一路由澧州而西,经石门、慈利、桃源迂回到常德后面,夹攻常德。当时驻守在常德城的只有一个师,五千多官兵,师长叫余程万。余程万电告薛岳司令长官,请求增援。薛岳派第十军和第四军增援常德。部队开拔前的晚上,刘连长要求全连官兵好好睡一觉,好有精力打日本鬼子。一班十名士兵挤在一间茅屋里和衣而睡,就躺在充满馥郁的稻草上,周围一片鼾声,只有何正韬没发出鼾声。我二哥得知将有幸参加战斗,非常兴奋,感到现在是该轮到他何正韬当英雄了。二哥很想成为大哥那样的杀敌英雄,因而睁着眼睛。凌晨四点钟,起床号响起,班长张东魁爬起床,说“弟兄们,起床了”。第一个应声起床的就是我二哥,他对张东魁说:“我没睡着。”胡麓山却道:“我睡了个好觉,还梦见今天连队里吃肉。”
果然是吃肉,一人一碗饭,一人一瓢红烧肉,吃完饭,一班的战士就扛着美式步枪上路了。从长沙到常德两百多公里,路经宁乡、益阳、汉寿三个县,第四军的官兵走了四天。那时候的路不好走,又下雨,地上泥泞不堪,稍不留意就会摔跤。二哥就摔了两跤,跌得一身泥水,待走到德山镇时遭遇了日本鬼子的狙击。日军用炮轰,用机枪扫射。我二哥瞪大因感冒而充血的眼睛,拼命望着前方。胡麓山说:“连长让我们停止前进。”张东魁示意大家隐蔽,隔了会,枪声停了,连长又命令士兵前进。大家又爬起来朝前涌,日军的机枪又开始疯狂扫射,就见前面有士兵倒下。那几个士兵被日军的机枪子弹打中,血流一地,人抽动几下就不动了。其中一个是刚才跟我二哥说话的胡麓山。二哥很悲痛,爬到胡麓山身前,胡麓山什么话也没说,因为一颗机枪子弹打中他喉管,还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心脏,血从他的喉管和心脏两处快速地朝外涌。二哥拿手去捂,但血却从二哥的手心下涌出。二哥说:“胡麓山、胡麓山,你要挺住。”胡麓山的瞳孔在我二哥的呼唤下渐渐放大,最后,目光散开,像雾一样飘散了。二哥真的很伤心,他们是多年的好同学,从小学同到初中,又从初中同到高中。他拚命叫喊“胡麓山、胡麓山”,胡麓山却弃下我二哥,去了另一个漆黑、虚无的世界。张东魁爬过来说:“正韬,我们要为胡麓山报仇。”二哥哭着点头,手攥成拳头,捶着地,地上除了雨水,还有从胡麓山身上流出的鲜血,血和雨水迅速溶解在一起。
刘连长再下令冲锋时,报仇心切的二哥第一个跳起来,往前猛跑几步,趁日军的机枪未响时又卧倒在地。他匍匐前进,爬到一处土堆前,瞄准日军机枪手射击,没打中,又射击,又没打中。二哥想起大哥说的话,就重新把头压到枪托上,再次瞄准,标尺、准心和日军机枪手的头在他眼里成了一个点,他使劲憋住气,勾动扳机,子弹飞出枪膛,日军机枪手头一栽,机枪哑了。二哥兴奋极了,骄傲地对张东魁说:“班长,我打中了。”
张东魁忙对我二哥竖起大拇指说:“你好样的。”张东魁的这句话说完不久,日军的机枪又响了,哒哒哒哒,朝着他们疯狂扫射,一些往前冲的士兵再次倒在机枪下,众士兵再次趴下,朝着日军射击。何正韬又一次瞄准机枪手,又开枪,没打中,再开枪,又打中了,从他枪膛里射出的一颗子弹正中日军机枪手的脑门。机枪哑了。二哥觉得自己很英雄,又一次骄傲地对张东魁说:“班长,我又打中了。”这是二哥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好大喜功的刘连长再次高呼朝前冲时,二哥就得意忘形地站起身朝前冲。一颗从日军工事里飞出的子弹击中我二哥的左胸,二哥胸口一疼,倒下了,好像是不小心跌一跤,但二哥再也没爬起来。
常德会战,日军四个师团八万余众围着常德打了十九天,动用了飞机、大炮和毒气弹。日军攻打常德死伤惨重,最后他们采用毒气弹,二十六至二十九日,日军共打了一百多枚毒气弹,但直到十二月二日晚上,日军才占领常德。九日拂晓,第十军和第四军又对常德的日军发起进攻,常德城于那时已成一座废墟,日军无心恋战,退了。常德城又回到中国军队手中,老百姓见中国军队夺回了常德,又陆续回到城里,重建家园。
有天下午,长沙刮冰冷的旋涡风,旋得猫和狗都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在街头乱窜。院子里,腊梅花于那一夜全掉落了,地上一地的花瓣,让家桃和秀梅觉得十分可惜,目光里就有遗憾。晚上睡觉,半夜里有哭声萦绕,那哭声很细很忧怨,不仔细听又听不出来,爷爷和奶奶起床寻找哭声,哭声似乎是来自院子外,打开院子门,奶奶把头伸出去,只有迎面刮来的旋涡风,让她头晕。奶奶很迷茫,第二天奶奶问大金和家桃,两人摇头,说没听见哭声。奶奶问张桂花,张桂花点头说“听见了,是有哭声”。当天夜里,孙子们都睡下后,哭声又惊醒了奶奶,奶奶推醒爷爷,爷爷就拿把刀,拎着马灯,在寒风里搜寻哭声的出处,但什么也没找到。再过一天,张东魁来了,捧着我二哥的骨灰罐,哭丧着脸步入我家。他负了伤,走路一拐一拐的,他一走进我家就噗嗵一声跪在地上。爷爷奶奶一看这情形就晓得何正韬再也不会回来了。张东魁对我爷爷磕个响头,哭着说:“何爷爷,您孙子何正韬牺牺牺牲了。”奶奶一听这话,脸刷地白了,人从椅子上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