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5118字
我二叔、二婶,还有陕北、军花在青山街住了一个星期。二叔一家人走的先一天,奶奶杀只鸡,炖了一大锅,吃饭时,奶奶把两只鸡腿分别夹给何陕北和何军花,奶奶说:“你们明天要走了,今天多吃点。”何陕北毫不客气,用手抓着鸡腿骨,一口就撕下一边鸡腿,嚼着。鸡腿很大,何军花用筷子夹不起,也学她哥一样抓起鸡腿,看一眼大家,咬了口。秀梅说军花道:“军花长得像北方人。”大哥盯一眼军花,“还是像何家人。”二婶笑,大哥用画师的眼光说:“军花更像二婶。”那天下午,大哥就要给军花画像,让军花坐在椅子上,脸朝着窗外。大哥认真地画着堂妹,画了一下午,把军花的腰和屁股都坐疼了。玉珍那天值班,玉珍回来时,大哥问玉珍他画的军花像不像,玉珍说:“不像,倒是有点像秀梅小时候。”秀梅看着画像说:“不像我。”军花看着一身青布衣服、身材修长婀娜的秀梅说:“姐,你真漂亮。”何秀梅一笑,“你这小姑娘——”
何秀梅很为自己的漂亮而烦恼,因为她真的不想这么漂亮,她随便走到哪里都被男性的目光团团包围,那些热情的目光如箭一样射向她,扎在她脸上、脖子上、腰上,臀部上、让她浑身不自在。为使自己不漂亮,她下狠心地给自己破天荒地剪了个男发,以为把那一头秀发剪掉,别人就不会注意她了。但恰恰相反,她变得更精神更漂亮更遭人注目了,她在街上走或去商店里买东西,无数双眼睛都为她的美艳而惊奇。立即就有女孩子学她的样剪了男发,奶奶从南门口的吉祥腊味店回来,走进青山街时,就见几个女孩都剪着秀梅那样的头发,奶奶说:“秀梅,街上有姑娘学你的样剪男发呢。”秀梅不屑道:“想不到我开先河了。”
院子里,桃树开花的那几天,何家桃的女儿出生了。郭铁城给女儿取了个这样的名字:郭香桃。这天上午,奶奶、我爹妈和张桂花一行人去医院看,家桃躺在产房里,胳膊弯里睡着个一脸红嘟嘟的女婴,一旁坐着家桃的婆婆。婆婆看着家桃说:“你奶奶和你爹来看你了。”家桃就睁开因生孩子生得很用力而疲惫的眼睛。她生孩子生得很辛苦,孩子很大,生下来竟有八斤八两。家桃叫声奶奶,又叫了声爹。
张桂花把提来的水果和黄花菜交给家桃的婆婆,“黄花菜是发奶的。”家桃的婆婆是个当惯了太太的女人,穿得很整洁,头发一丝不乱。家桃的婆婆说:“谢谢。”奶奶说:“家桃,要多点吃,不然奶水就不充足。”家桃点头,我妈拉着家桃的手说:“一定要把月子坐满。”家桃说:“姨,您不要担心,我们郭家佣人好几个,我嫁到郭家后,从没做过一天家务事。”爹注意到女儿用了“我们郭家”,这说明女儿已把自己当做郭家的成员了。
那几天秀梅天天跑医院,她妈来了,守在医院里。秀梅一是关心她姐,二是陪她妈。秀梅不去医院,她妈就不会回青山街三号。我二妈彻底退回到农村妇女的位置上了,衣着打扮都是何家山村的村妇模样,皱着眉头,表情僵硬,不爱说话。
奶奶在楼上为她安排间房,为此奶奶头上搭条毛巾,和张桂花一起打扫那间房打扫了一个下午,但二妈在那间房只睡了一晚,后面的两个晚上她都是睡在郭家。二妈不愿与我妈打照面,在她心里,是我妈夺走了她的男人。她虽然不再与我妈争风,却无法剔除心头的恨。妈和她那代人都从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失去儿子、女儿或父亲、母亲的悲伤状态里走了出来,又精神了,一心要建设社会主义,就朝气蓬勃的。相比之下,二妈却陷入了孤立无助中。妈要爹留秋燕多住几日,但秋燕不肯住,说她得回村里去,因为她父母离不开她。秀梅送她妈去汽车站,折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场,第二天早晨眼睛还是红的,就连不懂事的何白玉都看出他姑妈躲在房里哭过,“小姑妈,你哭脸了吧?”何白玉笑着问。秀梅一脸庄重地回答侄儿:“姑妈没哭脸。”
桃树上的桃子一天一个样,绿中透红了,这天何白玉站在桃树下边打量桃子,边流着口水时,李文军穿着摘去帽徽领章的军装回来了。这年五月,全军参谋会议在北京召开,决定中国人民解放军从五百四十万里裁去一百四十万。李文军因与上司不和,被裁了。李文军扛着背包走进老兵饭店时,我岳父傻了眼,因为他昨天还在为儿子骄傲,说儿子是解放军的副师长,没想儿子今天却着一身没了帽徽领章的军装回来了。岳父呆呆地看着儿子,儿子说“我转业了”。岳父想儿子转业了,他拿什么骄傲啊?他不愿意相信地说:“你就转业了?”李文军一脸脾气地瞟眼父亲,粗着喉咙道:“首长要我转业。”
李文军只在老兵饭店坐了五分钟,就假装高兴地来了我家,他对奶奶说:“何奶奶,我转业了。”大哥听见李文军的声音,激动地从屋里“走”出来,手撑着椅子,把那半截残肢弯过来,屁股才落到椅子上。李文军对我大哥说:“我脱下军装当老百姓了。”
李文军被安排进一家医院,不是我妈所在的医院,是家新医院。李文军不懂医,就成了负责后勤工作的副院长。医院里给了间潮湿的房子给李文军,还给了一张床,李文军就拎着口箱子和一个包,住进了那间房子。医院离青山街不远,在一处山坡上,李文军白天工作,晚上就来我家与我大哥下围棋。大哥曾被新政府安排到残疾人厂糊纸盒子,但大哥只干了三天就不干了,因为他实在不愿把时间浪费在糊纸盒上。大哥人残了,心还很高,他宁可坐在桌前画工笔花鸟或画水墨山水,也不愿与一大堆残疾人聚在一起糊纸盒。“从明天起,我还是在家里绣花和画画。”大哥既然这样说,一家人就不再提及他去上班的事。
青山街上的人都知道我大哥于抗战时期打死过很多日本鬼子,心里都尊敬他,当然都愿意让我大哥为他们绣花。他们相互说:“这是抗日英雄何胜武绣的。”或说:“这是神枪手何胜武绣的,这花绣得多俊。”那个年代的人很纯朴,都想帮我大哥,于是谁家嫁女儿或娶媳妇,青山街上的人都不上百货商店买绣品,都来找我大哥,大哥就埋头为他们绣。大哥干事很投入,他认为人家看得起他就更应该对得起别人,于是他从早绣到黑,绣到王玉珍把他身前的绷子抢走,他才罢手。要是李文军来了,大哥就放下活儿,与李文军下围棋。下围棋是大哥的另一爱好,自体残后,大哥的脑袋越长越大,脑细胞就十分多,完全可以边下围棋,边绣花。两人往往一言不发地下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李文军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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