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6568字
六月初的一天,长沙枪声大作,桂系军队奉中华国民军阎锡山总司令的命令,在李宗仁(中华国民军副总司令)和白崇禧的率领下猛攻长沙,炮声隆隆,市内的街道和房屋颤抖不已,砖瓦和炮弹横飞。学校停课了,街上闭市了,一片惊慌和哗然,人们纷纷往家里跑。奶奶关了南门口腊味店的门,和张桂花一起跑回家,一进门就嚷道:“吓死我了。”第二个回来的是爷爷,爷爷拖着一板车猪肉,飞奔而回,把板车拖进院子大门说:“街上乱糟糟的,桂军正猛攻长沙,大炮从天上落下来,炸死了很多人。”第三个回家的是何金石,他把书包丢下,喝口凉茶,对奶奶说:“妈,又打仗了,学校让我们回家。”
胜武和李文军没回家,两孩子躲在街角看打仗,子弹从他们头顶飞来飞去,发出尖利的声音。但他们不知道怕,李文军反而说:“几好玩啊。”看见桂军冲到街上,跪着向国军开枪,国军拼命还击,子弹打在双方的工事上,溅起不少尘土。两个孩子都瞪大眼睛,子弹、炮弹在他们眼前横飞,声音尖尖的,又隆隆的,十分震耳。炮弹把他们眼前的一栋两层楼房都震垮了,腾起的灰尘好半天才散去。直到国军败退,战斗结束,枪声变得零星了,两个孩子才昂起肮脏的面孔,爬起身,去捡还很烫手的子弹壳。街上没一个老百姓,走动的全是桂军官兵,桂军官兵瞪着他们,有个士兵甚至都举起枪冲他们射击,但没打中他俩,却着实吓得两人一跳,忙没头没脑地跑回到家。何胜武对奶奶说:“奶奶,我们差点被打死了。”奶奶从来舍不得戳孙儿一指头,那天却甩了孙儿一耳光,“不要命了你们!”梨花也十分凶地踹李文军一脚,何胜武挨了奶奶的耳光反而无所谓地笑,李文军却瞪着他妈说:“你打我干什么?”梨花又掴李文军一耳光,骂道:“砍脑壳的,你害你娘急得魂都没有了!”爷爷笑着,反而觉得这两个孩子十分勇敢,说:“梨花,孩子也跟大人样有自尊心,打多了就没自尊心了。”奶奶批评孙子说:“胜武,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奶奶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妈?”一只花鸟飞到葡萄藤上,在葡萄枝上叫,何胜武忙从书包里掏出弹弓和石子,一拉弹弓,石子击在花鸟上,噗,花鸟一头栽在地上,死了。奶奶说:“这孩子,天生的好眼法!”
爹所在的五师坚守长沙城南,桂军从西北两处地方打进了长沙,何键的三十五军主力并没在长沙,守城北和城西的是他的三个新团,那些新兵在枪炮声中乱作一团,龙团长整天都在醉生梦死的花柳巷里鬼混,在妓女们身上研究人生,很少去训练新兵,他的兵当然就没战斗力。桂军从城北涌来,一阵炮轰,他的同他一样懒散的官兵就乱了方寸,如马蜂样飞散开了。龙团长狂怒地一连枪毙三个弃枪逃跑的新兵,但是没用,那些新兵仍四处乱窜,成了桂军的枪靶子。西边,桂军的炮舰开来了,对着岸边一阵炮轰,把守江边的官兵打得弃阵地而逃。桂军从湘江上岸,打龙团长的屁股,龙团长腹背受敌,就败下阵来。我爹所在的五师就拥着省政府的官员撤到洞进铺一带,在距长沙十几公里的洞井铺一带驻防。
桂军打下长沙后,在长沙作威作福了十多天,到处抢劫,一枪托打在行人的头上,将人打晕,掠走他人的钱财。那十多天,桂军不准长沙人随便走动,天天戒严。或者三五成群地冲进看上去有钱的市民家,一枪托把走上来说理的主人打昏,恶鬼样地翻箱倒柜,把女人的耳环扯下来,把手镯拉掉,拉不下就勒令女人往自己的手腕揩肥皂,再使劲拔。桂军官兵大肆搜刮钱财,弄得老百姓谈桂军色变,说桂军比当年张敬尧的安徽兵还凶恶,于是家家户户都用桌子柜子堵着门。学校停了课,铺子也天天门窗紧闭,街上除了荷枪实弹的说一口广西话的桂军和奔驰的战马,就没人走动。爷爷每天坐在院子里,用一根粗壮的木头顶着门,不准任何人出去,何金石想到街上看一眼究竟,被爷爷喝斥了。张桂花想到街上买几把小菜,往脸上搽了点锅煤烟子,提着菜篮就要出门。奶奶大声道:“桂花,菜没吃大家吃光饭都行,不要出去!”张桂花就没敢出门。全家人都坐在院子里,彼此看着,或把郁闷的目光投到葡萄藤上,葡萄藤上已结满绿葡萄,有的葡萄开始泛红了。李文军、胜武、正韬、李文华和大金及家桃,天天望着葡萄,盼着葡萄快点熟。
十多天后枪声又一次大作,由远而近,十分激烈。炮弹再次在街巷里隆隆响着,有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落在青山街的民宅上,炸死了那一家人,把整条青山街炸得晃悠了半个时辰。后来听说,那是军舰上开来的炮。蒋介石派钱大钧的教导三师和五十三师来增援,还派海军司令陈绍宽率军舰来参战,军舰一开炮,炮弹就对着岸上乱轰,不但把驻守码头的桂军打得抱头鼠窜,还炸毁很多民房和炸死了很多老百姓。何应钦在蒋介石那里立下军令状,来长沙亲自督战。爹所在的五师打头阵,端着枪朝前冲。两军从长沙城外打起,直打到城内,爹指挥三团官兵打到南门口,与桂军在学院街展开激烈的巷战。一颗手榴弹从一处屋顶上扔来,陈警卫忙扑倒我爹,手榴弹在距他们几米远处爆炸,轰隆一声响。爹爬起身,见陈警卫一脸的血,忙问:“你不要紧吧?”陈警卫才发觉自己负了伤,一摸,发现自己的左耳朵只剩了一小片。有五处楼房的窗口架着机枪,机枪子弹打得地上尘土飞溅,爹的官兵无法前进。爹对他的肖营长说:“肖胡子,让你的兵包抄到后面去。”
肖营长带着三营的官兵向一旁的几幢房屋移动。爹又命令杨营长集中火力打敌人的机枪手,支援三营官兵从后面包抄桂军。三营官兵包抄到这几幢楼房前,就朝楼房里扔手榴弹。三连长张小江天生就是个掷砖头手法很准的人,他自诩少年时玩跪碑游戏从来就没输过,那种土游戏就是拿砖头掷立在前面几米远的砖头,砸倒,你就赢了。手榴弹也就是砖头的重量,只见他扔出的手榴弹飞进架着机枪的窗口,爆炸声和火光即刻冲天而起,跟着几挺机枪相继哑了。杨营长的一营官兵就朝前冲,边射击阻挡他们冲锋的桂军官兵。城内激战了七个小时,桂军终于抵挡不住国军的疯狂进攻,弃下长沙,朝衡阳方向撤了。
何应钦在火宫殿宴请团长以上的军官,爹和贺新武随赵师长一并赴宴。那天,火宫殿里有很多军官,何键陪着何应钦一桌一桌敬酒,一一介绍军职,介绍到我爹时,何键对何应钦说:“他也姓何,家门,第五师三团团长何金山。”何应钦点头,端着酒杯与我爹碰了下,爹看一眼何应钦说:“谢谢长官。”何应钦哈哈一笑,转身又敬赵师长和贺新武团长,贺新武团长用手肘捅下我爹说:“他可是个大官,你们何家的。”爹点头,想他从军十年,如今还只是个团长,就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吃过饭,师以上的军官还得留下来,爹和贺新武团长就辞别赵师长,骑马并行。贺新武团长说:“这些当大官的,你说转背还会记得我们吗?”爹说:“应该不记得。”贺新武瞧一眼碧蓝的天空,又看一眼破烂的街道,设想道:“除非我们能留给他特别的印象。”爹说:“除非你救过他的命。”街上的行人都仰望着他们,贺新武说:“何键主席不会赏识我们,因为我们是赵师长的部下。”爹见一个穿浅蓝布衣的女子望着他笑,爹没想起这张女子的脸是谁,就回头看贺团长,以为那女子是对贺团长笑,贺新武的目光却落在远处,又说:“我们赵师长不像何键会阿谀奉承。”爹再看那女子,那女子却扭开了脸。爹打量着这条刚经过战火洗礼的街,千疮百孔的,一些人正在整饬门窗,或用墙灰补墙上的弹痕。两人骑着马走到南门口,爹与贺新武分手,打马向青山街奔去。
爹告诉爷爷、奶奶和秋燕说:“桂军被我们打跑了。”爹把马牵到后院,回到堂屋坐下,家桃就把她娇小的身体靠了过来。爹把女儿抱到膝头上,摸着女儿的脸蛋。六月的太阳照在葡萄藤上,有很多葡萄都熟了。爹起身,摘下几串熟葡萄,秋燕忙拿去洗净,爹吃着葡萄,也叫女儿吃葡萄。正韬和大金从街上回来,爹把葡萄给两个孩子,边望一眼秋燕,秋燕的目光却落在正韬脸上。待两个孩子走开,爹的目光追随着二儿子,脸上有几分内疚,低声说:“正韬这孩子一生下来,他妈就死了。”秋燕不懂意思地望着我爹,爹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把恨嫁接到正韬身上,又说:“直到今天,我这心才算平静下来,你不知道他妈死的时候我有多恨他。”秋燕绷着脸说:“谁都恨。”爹没听明白秋燕说这话的意思,摇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