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7154字
次日中午,我二婶炒碗二叔爱吃的红烧肉,特意夹了一半到饭盒里,用塑料袋拎着,对陕北说:“你把这碗红烧肉送给你爸吃,增加点营养。”何陕北奉母命去了,还在老远,他就看见关着他父亲的那栋大楼前、有几个胳膊上戴着袖章的造反派、站在门前说话,其中一个为头的他认识。他犹豫了下,还是硬着头皮向那栋楼走去。楼里关着他父亲和另几名省里的干部。何陕北阴着脸要往楼里走。有人叫住他,那人是省委搞保卫的,是个转业军人,认识何陕北,“你不能见你父亲。”何陕北压抑着一腔怒火说:“我爸爸绝对是热爱毛主席的。”那人冷嘲热讽道:“他是热爱大叛徒大工贼刘少奇吧?”何陕北遭到那人的揶揄后,恨不得冲上去掐住那人的脖子将他活活掐死,但他克制了,晃晃手中的饭盒,表示是送饭给父亲吃。那人说:“我们要检查。”这个身上流着反叛血液的何陕北,这个生活在优越环境中的何陕北,平时是何等高傲?!他抬手揎开阻挡他的那人,“你算什么东西?!我爸提着脑袋革命时你还没出生呢。”转业军人在造反派里是个小领导,小领导尖吼道:“哎呀,你这狗崽子还敢打革命造反派啊?反了你了?”转业军人一吼,几个造反派就把何陕北围住,夺去饭盒,将饭盒打开,扔在地上,于是地上就一地的饭粒、白菜和红烧肉。何陕北的脑袋嗡轰一响,仿佛有枚手榴弹在他脑海里爆炸,把脑袋里能控制感情的那几根神经炸断了,再也控制不住满腔的怒火,猛地给那个将他的饭盒掷到地上的人当胸一拳。“老子打死你!”他咆哮道。这可不是陕北话,而是恶狠狠的长沙话,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长沙人了。
造反派们对这个狗崽子当然就群起而攻之,你一拳我一脚,其中一个造反派一棒敲在何陕北的脑袋上,将何陕北打得眼睛里飙出一串火花,一头栽在地上。他们把何陕北拖进一间潮湿的房子,锁了门。何陕北捂着被那一棒打得又痛又肿的头,爬起身,打量房子,房子有铁护窗,是很粗的螺纹钢,他试着扳了下,纹丝不动。他心里很慌,捶门,一造反派把门打开,猛踢他肚子一脚,凶道:“你这狗崽子老实点。”他感到孤单、无助和羞愧,直到这个时候他内心才很痛地承认,原来他优越的生活和高高在上的地位都是父亲给的,父亲一倒,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再撒何公子脾气,人家就可以打他,关他,甚至将他勒死了。
何陕北被关了一个星期,那个星期他们故意饿他,还不给他水喝,逗他用乞求的目光东张西望,耍他、玩他,要他叫叔叔才肯给他一碗老鼠吃过的馊饭或半口水喝。他们说:“不饿饿你,你这狗崽子不晓得厉害!”他们说:“你个狗崽子,叫叔叔,叔叔就拿水给你喝。”他们说:“你以为你父亲还是副省长?是个老混蛋。”
何陕北的自尊心被戳到了底谷,忽然有一天,他感觉就这么被这些人玩死太不值了,便放下尊严讨水喝。他深感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无法改变这种被人钳制和玩耍的命运。他想起白玉,他曾看见白玉带着一群造反派在街上游行,颇为威风,就想他一定要找何白玉,问问他是怎么把人聚拢在身边的。二婶那年刚好退休,无需上班,就每天找造反派要儿子,一个星期后,造反派把何陕北放了。二婶见儿子灰头灰脑的,瘦了一身肉,眼泪都流了出来。陕北却对母亲说:“妈,别在这里显丑。”母子俩回到家,二婶下厨做饭,陕北洗了个澡,吃完饭,对母亲说:“我去理个发。”他走进理发室理了个平头,随后他决定去侄儿那里取经,便大步向农业机械厂迈去。天黑下来时,他在农业机械厂找到了何白玉。
多少年里,何陕北那骚动、火热和沸腾的血液总是想让他干点出格的事,以示自身价值的存在,但他的父亲总是压着他,喝令他“你跟我老实点”。何陕北这一生里如果怕谁,就是怕他那个十几岁就开始革命的不苟言笑的父亲。这会儿,父亲被造反派关起来了,家里没人训斥他了,他体内那个想闹事的他就跟冻僵且冬眠的蝮蛇一样,惊蛰那天被一声春雷炸醒,于是他如一只出笼的老虎样冲了出去。何陕北打听到何白玉正同几个人在厂外一家饮食店喝酒,就绷着面孔找来了。何白玉有点惊讶,因为在他眼里这个高干子弟的堂叔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何白玉丢下朋友,领着陕北步入家,小刘正坐在床上奶女孩,女孩才几个月大。白玉让陕北坐,陕北觉得这间狭小的房子实在不配他坐下来向堂侄儿取经,就提议说:“我们出去说话吧。”何白玉也觉得这间房子小了点,便说“也好”,拿了烟,领着陕北走到厂生活区的篮球场上,就着空旷的看台坐下。天上一天的星星,还有一条银河横在他们头上。何白玉抽口烟说:“叔叔,什么事?”陕北放下叔叔的架子,一脸请教地问:“白玉,我想要你谈谈你是怎么当上你们厂‘工人革命军’的司令的。”
何白玉大笑,忙绘声绘色地说了他在厂里干的一切,陕北听得很兴奋。白玉开导陕北说:“叔叔,你爸是老革命,比起我那个历史反革命的爸和爷爷来说,那是天上的星星。我爸和爷爷是地上的臭卵石,是被革命群众踏上一只脚的,我都敢闹,你怕什么?”白玉把手一挥,“我告诉你,叔叔,我们有个钉在门上的‘烈士军属’,他们有吗?这就是我敢面对革命群众的资本。”何陕北连连点头,白玉看着他这个堂叔,把烟蒂揿灭,继续启发陕北说:“我告诉你,叔叔,要当头就要敢担担子,自古如此。很多人其实胆子很小,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勇敢,他们又想造反又怕以后被追究责任,这就是群众。群众是柴火,一点就着。你只要表现出敢于挑担子的勇气,我保准你们厂会有很多人听你的。”
叔侄俩在农业机械厂的篮球场上坐了很久,直到午夜,厂里的灯光一盏盏黑了,两包烟都抽完了,才分手。可以说,这个很平常的夜晚改变了何陕北的人生轨迹!第二天,何陕北去厂里,厂高音喇叭整天广播着全国各地的革命形势,这让他握紧了兴奋的拳头。何陕北在厂里是最年轻的副厂长,厂里的一大帮年轻人一直敬重他,他父亲倒台,厂里的这帮年轻人又同情他。大家都晓得他父亲是七级干部,是高干中的高干,当然就觉得他倒大霉了。何陕北不像何白玉那么爱打篮球,但他喜欢看厂里的篮球比赛。厂里那些喜欢运动的年轻人便觉得厂领导里,何厂长最没架子,跟他们年龄也接近,看见他就对他笑。
这天,厂里一大群年轻人正在篮球场上打比赛,何陕北就走到篮球场旁看比赛。一些打球的年轻人看见他就问:“听说你被打了?”何陕北想他被打的事都传到厂里来了,可见他们是关心他的,就吐口痰,淡淡道:“被龟孙子打了。”厂里的年轻人见他们副厂长的额头上还有淤血没散,眼睛周围还有青色,就讲义气道:“要我们替你打回来吗,何副厂长?”那个年代的青工,头脑都比较简单,又充满革命激情,动不动都是喊打,似乎拳头比真理更有力、更能说明问题。何陕北昨晚在何白玉身上取了经,这会儿这几个爱打篮球、身上有力气却无处发泄的年轻人又如此轻狂、好斗,正中他的下怀!他转转眼睛,用狠话激励他们说:“我觉得我们要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造反派组织,不能只听命于别人。”打球的年轻人都望着他,他继续煽动道:“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年轻人是最具造反精神和最具革命性的!”毛主席并没这么说,这是他临时编的,用来煽动打球的年轻人。那些打球的年轻人见他一脸好强、面无惧色,就彼此看着。何陕北冷着脸说:“就算将来出了事,一切都由我何陕北负责。我们要把权力从那些造反派手上夺过来!毛主席教导我们: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何陕北很会煽动,跟他父亲一样,有号召力,会笼络人。何陕北晓得这些年轻人有些犹豫,因为他父亲被打成刘少奇黑线上的人物,他们只是同情他而待他好。他大器的样子一笑,学侄儿的,搬出他的烈士叔叔,“我有一个亲伯伯和一个亲叔叔是革命烈士!知道吗?革命烈士!”他的话吸引了那些爱打篮球的年轻人的眼球,那些没经历过战争的年轻人都对革命烈士相当崇敬,觉得今天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就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陕北扫一眼他们,接着说:“我爸爸的亲哥哥名叫何金江,还在三十年代就牺牲在江西的革命根据地。这是组织上调查后告诉我爸的。我爸的亲弟弟何金石,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长征,打过日本鬼子、打过蒋介石反动派、打过美国鬼子,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牺牲时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军长。”他也把“副”字省了,因为副字的份量轻了,“我爸虽然是刘少奇黑线上的,但那是我爸。我是烈士将军的亲侄儿,我什么人都不怕,什么担子都敢担!”
何陕北是个骄傲的人,门第那么高,在延安长大的他,大人物实在见得多,就不是个爱把家史挂在嘴里说的人。他的同事们真不知道他还有两个为中国革命牺牲的伯伯和叔叔,此刻,他们知道了,很振奋,觉得何陕北可以成为他们的领袖,就有人一拍胸脯,表态道:“你说我们成立一个什么组织,你拿主意给我们。”何陕北来之前就想好了名字,“我们的组织叫‘红旗军’怎么样?”他的同事都举双手赞成说:“这个名字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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