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6706字
何秀梅强忍着悲伤,谁也不理,一早出门,傍晚回家,吃过饭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这样过了两个月,脸上那层刀枪难入的铁甲似乎才被她自己卸掉。又过了一个月,一天傍晚她洗澡,有歌声从洗澡间里高昂地传出来,那是《红梅赞》:“……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道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新春来——”唱得十分投入和抒情,这证明她已经能放下那事了。
六月里一个起风的夜晚,奶奶半夜醒了,听见一个男人哭脸,走出来,客厅里没人,奶奶便走进院子看,就看见一个男人蹲在葡萄藤下,捂着脸哭泣。奶奶很惊异,“你怎么跑到我院子里来哭?”那人抬起头,奶奶更加惊异了,“你是金石?”何金石点头,身体在悲伤地抖动,“妈,爹快死了。”奶奶说:“你爹好好的呢。”何金石又悲伤地摇头,“有烟吗?妈,我好多年没抽烟了。”客厅的茶几上有烟,还有火柴,是何白玉留下的。奶奶就惊疑地拿烟和火柴给他,何金石把一支烟塞到嘴里,嚓地划燃火柴,点烟。奶奶十分诧异,这是一张瘦削、憔悴和悲伤的中年男人的面孔,根本不是多年前离家出走的小伙子何金石啊。瘦脸男人贪婪地吸着烟,一支烟没几秒钟就被他吸完,烟雾从他两个鼻毛茂盛的大鼻孔里飘出来,随风飘散。奶奶说:“你真是何金石?我何金石早在朝鲜战场上被美国鬼子的炸弹炸死了,你到底是谁,别欺骗我这老婆子?”瘦脸男人忧伤地答:“我是何金石,是从朝鲜来的,那里的阎王不放我走,我借故肚子痛,离开朝鲜魔鬼的控制,特意跑来的。”爷爷在房里咳了声问:“谁在说话?”奶奶就走进房间去看爷爷,爷爷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问:“几点了?”奶奶说:“三点钟。”又走出来,却不见何金石了,星空下,院子里一切如旧,只有蛐蛐的叫声和夜风把葡萄枝叶吹得沙沙响。次日一早,奶奶说:“昨天夜里何金石来了。”
我们都没把奶奶的话当回事,我们都是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不相信死人还会回来。相反,我们觉得奶奶很老了,开始说胡话了。爷爷也很老了,头发、胡子白了倒是其次,重点是他老年痴呆了,你刚跟他说的事他马上就不记得了,早两个月,他上街想买点饼干吃,还走失了。爷爷四点钟走出门,晚上八点钟了,还不见爷爷回来。爹喝令全家人分头去找爷爷,大家围绕青山街附近的街巷找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找到。十一点钟,火车站附近一家派出所的民警却把爷爷送来了。这事让一家人当面笑了爷爷几天,爷爷也觉得自己糊涂了,从此再不敢单独出门。奶奶背着爷爷把何金石从朝鲜的阴朝地府里特意赶来说的话,传达给一家人听。我们就开始注视爷爷,都发现爷爷的精神状态从没有现在这么好过,能吃能睡,一早起床,一手太极拳打得虎虎生风,爹打的拳反倒软绵绵的没有爷爷一半有力。爷爷打完拳,收功时,脸红灿灿的,神清气爽,镇定自若,一副活一百岁也不会有问题的健康相。全家人见了都放心,就笑奶奶,觉得奶奶那一本正经的神气,八成是说梦话。我儿子何国庆读书的那天,爷爷摸着何国庆的头说:“你要做个好学生。”何国庆答:“好,老爷爷。”爷爷就满意地放他重孙儿去读书,随后爷爷去睡觉了。
爷爷步入他的睡房,见葡萄枝都伸进他的窗户了,就把葡萄枝推出窗户,这才回到床边,脱下黑布鞋,躺到床上睡觉。奶奶在客厅里对绣着老虎的我大哥说:“我今天去菜场多买些辣椒来晒,该做剁辣椒了。”爷爷听完这话,又听见奶奶起身出门的声音,就见一团黑雾飘来,他清楚这是睡眠来临了。近来这段时间,他每次进入睡眠的那片刻都会有一团黑雾飘来,裹着他步入梦乡,而这个时候他总能看见他那个被老虎吃掉的妈和何家山村的稻田,及稻田里那个壮硕的二十岁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何湘汉,他会于梦中咧嘴一笑,对二十岁的何湘汉说一声“我来了”。但那天,那团裹着他的黑雾久久不散,不是把他带入他每天都能清晰梦见的老家,而是骗他说有一个地方很好玩,问他去不去,爷爷犹豫不决,黑雾里一张陌生的面孔却说“你其实应该去看看”,爷爷便答:“我去”。那团黑雾就裹着爷爷腾云驾雾而去,把爷爷带到一处满地鲜花的岛屿上。爷爷看见满地鲜花,比他这辈子里见到的任何一种花都娇艳、美丽,就很高兴,深感不虚之行,说:“这花这么大一朵,真好看。”黑雾里的陌生面孔说:“那你留在这里慢慢欣赏吧。”爷爷答:“好,那我留在这里慢慢欣赏。”
中午时,奶奶走进卧室叫爷爷吃饭,爷爷没动,奶奶伸手推他,感觉他没有知觉,吓得叫道:“金山,你爹怎么了你快来看看。”爷爷脸色灰白,鼻子和嘴唇都凉了,苍蝇也飞来,绕着爷爷的脸嗡嗡嗡地飞。爹望着奶奶说:“妈,爹怕是死了。”
这一年爷爷八十五岁,无疾而终。二叔、二婶赶来,何陕北和他爱人也来了。他爱人手中抱着个孩子,一岁了,名叫何昌盛。何昌盛一从他母亲手中下来,就很热情地看着我二儿子何五一,何五一比他堂弟何昌盛大两岁,就领着何昌盛到一边玩。奶奶满脸忧伤道:“金林,你爹死前,金石特意从朝鲜赶来告诉我,可我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二叔望眼大门,大门敞着,门上那块“烈士军属”牌上蒙了层灰,不像从前那么白和红。二叔安慰奶奶说:“妈,金石不会回来给您报信,您那是做梦。”
第二天傍晚,文华、军花和张桂花都来了。军花和张桂花都穿着奔丧的黑衣黑裤,张桂花一进门便趴在棺材上哭晕过去,这吓坏了李文华。我妈含一口水喷在张桂花脸上,张桂花打一个噤,醒了,又哭起来。张桂花哭得最有感情,比我们家任何一人都哭得感情真实而充沛,仿佛死的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和爷爷,而是她的亲生父亲。李文华没哭,这是个长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因而变得十分坚强的男人,已经炼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何军花也没哭,她跟爷爷不亲,没像我们跟爷爷奶奶一直生活在一起。军花怀孕了,脸上长着一些红红的孕妇斑。军花看见何秀梅忙叫了声“秀梅姐”,军花从她丈夫嘴里知道了丈夫和秀梅那比一万个马拉松赛跑连起来还漫长的爱情故事,并读了何秀梅写给李文华的每一封信,最后得出结论道:“秀梅姐有病。”此刻,何秀梅根本没理她,也没理李文华,只顾悲伤。
出殡那天,一早李雁军老将军也来了,一辆军用牌照的车把李老将军送来的。张桂花和李雁军又一次见面了,张桂花一看见李雁军,脸上就暴露出内心的脆弱,心田上那颗孤寂的桂花树又被连根拔起,又大哭起来,呜呜呜呜。她始终无法正视李雁军,所以一看见李雁军就控制不住要哭。李老将军看着儿子,儿子也看着他,李老将军对儿子说:“等下你和军花去我那里吃顿饭。”李文华见何秀梅总是把后脑勺对着他,就觉得还是拉开点距离好,便回答:“好的。”二叔、二婶、陕北和陕北的老婆一早也赶来送葬。我岳父岳母、梨花伯妈和李文军也走在送葬的队列中。岳父老得这两年背弯了,梨花伯妈也驼了,人就矮了几公分。岳母精神还好,着一身黑衣服,走在她女儿身旁。
无情的岁月把李文军那张朝气蓬勃的脸,打磨得老气横秋了。他跟大家点下头,脸上没多少表情地走进出殡的队伍里。李文军已离开自来水站,也没住青山街了,他跟一个理发师学理发,他当师长时那理发师是他提拔的营长。理发师的父亲是个理发师,前营长退役后,承了父亲的衣钵。前营长住在离青山街不远的沙河街,早几年他听人说李师长被打成“右派”,在青山街自来水站守水,便于一天晚上不请自来了。前营长见李文军住在自来水站那破破烂烂、十分寒冷的房子里,就动了恻隐之心,请求李文军搬到他的理发店去住。他的理发店是私房,上下两层楼,腾一间房子给李文军住一点问题都没有。李文军不想麻烦他说:“你要搞清楚,我一住就是一辈子的事。”李文军要前营长回家跟老婆商量,以免夫妻之间因他而闹矛盾。前营长于第二天一早和老婆一起来接他,借了辆脚踏三轮车。他老婆一进门就帮李文军收拾零碎东西,李文军把被子一捆,把自来水站的钥匙交给办事处的干部,便随前营长夫妇大步走进沙河街理发店。老话说三十不学艺,李文军过了四十才学理发。李文军笨手笨脚地理着,前营长在一旁指导,常叫李文军“师长”,于是步入理发店的男人都知道李文军解放前是国军师长,打过日本鬼子。李文军进了沙河街理发店后,来找我大哥下围棋的事就少了。大哥看见李文军便说:“文军,送完葬,我们下两局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