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3684字
何秀梅亲手为母亲做了午饭,虽然她做的饭菜一点也不好吃,白菜盐放多了,炒的鸡蛋太咸了,饭也煮成了夹生饭,但看她妈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就想她一定要提高自己的烹饪水平,好让妈能吃上几顿可口的饭菜。她问妈:“妈,村里人怎么给您评了五保户?”她妈说:“这五保户是我眼睛看不见后,自己找大队干部要的。大队支书问过我,我告诉大队支书我大女儿嫁了个右派,跟着那个倒霉的‘右派’丈夫走了。”何秀梅震惊地盯着母亲,她妈又说:“我跟大队干部说,我二女儿去了新疆,早断了联系,所以我申请‘五保户’,大队干部见你妈可怜就批了。”她妈说了很多,何秀梅边盯着她这个看上去好像七十多岁的母亲,——母亲头发花白、满脸土色的皱纹、一双粗糙的手骨节突出且青筋暴起,边心酸地听着母亲哭诉,听得她自己也泪水涟涟。晚上,何秀梅就睡在母亲床上,与母亲同睡一个被筒,母亲身上有一股馊味,被子里也有一股难闻的馊味。她坐起身对母亲说:“妈,您洗个澡吧,您身上的这股馊味熏得我睡不着。”她下床,去灶屋为母亲烧水。她母亲却找出一床干净被套,秀梅把有馊味的被套拆下,换成干净被套,又换了床单。
母亲洗澡时,她打量着房里的一切,深感母亲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母亲洗完澡,再次钻入被子时,嗅到的就是女儿身上散发的热乎乎的体香。她自从四十年代离开青山街,回到何家山村侍候她瘫痪在床的爹起,将近三十年里再也没和女儿如此亲近地同睡过一床被子,此刻,当妈的就有些激动,伸出皱纹交错的手,手指触到女儿那光滑的肩膀和圆润的脖子,想女儿把青春都白白浪费了,就关心道:“秀梅,妈没弄明白,你怎么还不结婚?”母女俩吃饭时,秀梅曾告诉母亲,她没结婚。秀梅回答母亲说:“妈,我讨厌男人。”母亲睁着两只被白内瘴统治着的眼睛,迷惑不解地说:“闺女,你婚都没结过,怎么会讨厌男人?”秀梅不想跟母亲讨论这些事,“妈,您想要我在这里多住几天就别问我这些事。”
过了两天,何秀梅将母亲带回长沙,老奶奶和张桂花看见她妈都很激动,老奶奶握着她妈的手说:“秋燕啊,你怎么变得这么老啊?”秋燕说:“我是老了啊。”何秀梅没参与几个老女人的谈话,她去银行,取了三百块钱,回到家对我妈说:“姨,明天我带我妈去你们医院,您找个好点的眼科医生给我妈看看眼睛。”我妈说:“我们医院的眼科,有个‘反动学术权威’是个厉害医生,全国都有名。”秀梅说:“那就找他给我妈看。”
手术后,秀梅妈又可以看清这个世界了,她首先看见的是我妈,她非常吃惊,我妈怎么就不老的?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一眼就能认出!第二眼看到的才是秀梅,她也吃一惊,秀梅不是多年前秀梅外公死时她见到的那个秀梅了,那个秀梅活泼、尖刻、傲气、霸道,让她这个当妈的想伸手摸她一下都不敢,眼前这个秀梅,苍白、憔悴、冷漠,虽然脸上仍有傲气,但像架子上吊着的一条皮开始起皱的丝瓜,不再是那个活泼、尖刻和说话不饶人的、让当妈的也怕几分的厉害闺女了。她隐约忆起三十多岁的自己,那时候她如果照镜子,看见的正是此刻秀梅这模样,不一样的是当时她穿得土气点,头发也没像秀梅这般剪成短发,而是盘在头上。秀梅对她一笑,“妈,能看见我吗?”秀梅妈哆嗦着说:“你是我二闺女。”秀梅听她妈这么唤她,鼻子一酸,又差点掉泪了,“妈,女儿总算为您做了件事。”秀梅妈跟着秀梅回来,一眼就认出了老奶奶,老奶奶的头发全白了,脸上虽然也皱纹复杂,颜色却白里透红。老奶奶很高兴,握着秀梅妈的手说:“秋燕,你就住在这里,不要回何家山了。”
秀梅妈没在我们家住几天,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老得那么厉害,头发像老奶奶的一样全白了,一张皱纹交错的脸被农村的太阳晒得那么黑,随便站或坐在哪里,她都觉得自己碍了他人,便深感自己不属于这个家。第五天,她说什么都要走,她一提出来就没人可以挽留她,连秀梅也挽留不住。秀梅就收拾东西,要跟她妈去乡下过年。她把这些年对自己的爱和对李文华的爱一时全移植到她衰老的母亲身上,给母亲买胶鞋,又给母亲买围巾,还给母亲买了只黑毛线帽。她还一个人上街,买了床单和一床印着茶花的新被套,还买了花色素雅的的确良窗帘布、年糕、腊肉和她自己爱吃的桃酥、话梅、姜、瓜子及鱼皮花生和兰花豆,大包小包加起来十来个,与她妈一并拎着,于一个风雪交加的上午,母女俩踏着雪花出门,消失在漫漫风雪中。这个我童年时叫“二妈”、后来爹让我改口叫“马姨”的农村妇女,是最后一次出现在青山街,从此,直到她死,再没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