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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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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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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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390字

爹在陆军讲武堂学习军事的那年,湖南境内很不太平,先是京汉铁路大罢工遭到吴佩孚军阀的镇压,那是著名的“二、七惨案”,京汉铁路的罢工领袖林祥谦和施洋被吴佩孚杀害,吴佩孚还下令枪杀四十四名罢工工人,又打伤三百多名,并开除一千多名不愿复工的罢工工人。这引发了湖南工团联合会的极大愤慨,于是组织民众纷纷上街游行示威,举着“打倒军阀吴佩孚”的标语,弄得全市沸腾,像一锅开水似的啵啵啵地响,游行者头顶上都冒着热气。赵省政府十分头痛,让军警上街维持秩序,晚上八点钟就实行戒严,一过八点,发现有人胆敢在街上走,便抓起来,关到军警处饿几天,然后让人通知家属拿赎金来赎人。这又引发共产党领导的工团联合会与赵省政府的激烈矛盾,于是粤汉铁路段的工人和长沙泥木工人及纺织女工都跑到赵省政府前静坐,要赵省政府表明态度,是支持工运还是反对工运。这事还没完,日本水兵又在长沙枪杀市民,制造了“六一惨案”,这一惨案致使长沙市民对日本人产生了强烈的仇恨。六月二日,长沙市的中、小学生和各阶层的老百姓义愤填膺地涌上街,举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否认二十一条,收回旅大”的大幅标语,围绕着破烂的长沙市游行,要求赵省政府严惩开枪的日本水兵,把日本人驱逐出湘。


六月三日,爹从讲武堂回来,还在路上,就看见游行的队伍在长沙街头高呼口号。我爹是个爱热闹的人,他在陆军讲武堂学习,不知道长沙又发生了什么事,就跟着游行的队伍看热闹,不觉走到了赵省政府的面前。这是上午九点钟,游行的队伍走到赵省政府前,高呼着口号。赵省政府调来军队,军人都绷着脸,用力维持秩序。我爹一身军装,一脸兴趣,绕过人群,走到维持秩序的军队前,看着。爹看见何叔衡,还看见蔡和平,他们在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的口号中挥着手臂。雄浑激昂的口号声把赵省政府的窗玻璃震碎了,把天上的浮云也冲散了。赵省政府前有几百学生,他们在省政府前静坐,由于一天没吃饭,个个都没精打采的,有的不知是由于太热,还是身体太虚,这会儿倒在别人的腿上了。爹扫一眼,大多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爹想何金林没在这里静坐吧?目光便在静坐的队伍中仔细搜索,就真的看见了何金林。爹盯着二弟,二弟看见他便把目光移开了。爹走上去说:“金林,跟我回家。”金林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大哥说:“大哥,赵恒惕省长如果不把日本人驱逐出湖南,不严惩杀害我木工王绍元和学生黄汉卿的日本水兵,我们绝不回去。”何金林一旁的同学附和何金林说:“对,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绝不收兵。”


爹觉得有人盯着他,就把目光从二弟的脸上提升起来,朝感觉中的目光寻去,结果他看见了我岳父。我岳父穿着长衫,戴着眼镜,装扮成老师坐在学生队伍里,与一旁的几个学生耳语。爹没法跟我岳父搭话,爹的脚跟前都是气愤和疲惫不堪的中学生。


不一会,又一支游行队伍走来,高呼着“血债要用血来偿”。前面的人忙让开,让给刚来的队伍,这支游行的队伍抬着两具业已发臭的尸体:一具尸体是木工王绍元;另一具是小学生黄汉卿。他们于六月一日那天,与众多市民走到湘江边上,抗议日本人到期仍拒不归还旅顺和大连,要求日本政府守约。他们站在湘江岸边,围绕着日本军舰高呼口号,要日本人滚蛋。日本水兵鸣枪警告,勒令长沙老百姓滚开,这激怒了游行示威的长沙人,就有人向日本军舰掷石头,日本水兵就朝岸上的人群野蛮地开枪,不但打死了王绍元和黄汉卿,还打伤十几名游行示威的群众。


爹在新来的游行队伍里看见了他的大弟何金江,何金江走在这支队伍的前面,一双大脚每一步都有力地落在地上,腾起的灰尘最多,手里抓着硬壳纸卷成的喇叭,带头呼口号,他喊一句,身后的队伍就跟着唤一句。爹第一次觉得何金江很陌生,不像他的兄弟而像一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何金江带领的这支游行队伍都是工人,喊口号的声音如雄狮怒吼,吼得赵省政府如一只死乌龟样趴在游行的人群前。爹很担心局面失控,赵恒惕行伍出身,又是衡山蛮子,发起狂来那不就像吴佩孚一样动刀动枪?爹不敢离开半步。但那天,赵恒惕的忍耐力很强,这是赵恒惕当时很想在湖南推行自治。爹在赵省政府前呆了整整一天,人都被太阳晒黑了。傍晚,最后一抹余晖离开忧伤的天空后,游行的队伍渐渐散去。爹的腿都站木了,他迈到他二弟面前说:“金林,赵省长不会听你们学生的,跟我回家吧。”何金林已两天没吃饭,也没喝水,喉咙冒着烟,他沙哑着喉咙说:“大哥,我不会离开我的同学。”


爹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钟。长沙的街头已经戒严,街巷都空了,只有军警端着枪走动,整个长沙城处于阴森恐怖的宵禁中,犹如一座荒无人烟的死城。爹在路上遇到一些军警,那些军警见我爹一身军官服,就没阻拦我爹。爹步入青山街,叫门,李春开的门,又是吃惊又是高兴。爹看见他的女人,心情就没那么沉郁和糟糕了。“现在这社会乱得很,人都不知道怎么活了。”爹说,走进卧室。他的女人把门一关,身体就投到他怀中,爹把她抱住,“这些天我们陆军讲武堂的军官们,天天坐在一起讨论,身处乱世,应该怎么办,但讨论不出结果。”女人用嘴堵住他的嘴,“别说这些,”女人说。爹觉得孤单,还觉得这些事让他烦恼,就欣慰地想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个女人爱他,便来了精神,把女人抱到床上。女人迫不及待地解着他的衣裤,把他脱光,欣赏着他强劲的身体,也把自己脱光,让一对饱满的***尽情舒展、激荡。两具年轻火热的身体一相拥,都把乱七八糟的战争和贫困、凄惨的中国社会抛在脑后了,一起进入另一个世界,那是个水乳交融和梦境升华的世界。


奶奶是第二天一早才晓得我爹回来了。爹把二弟在赵省政府前静坐的事告诉奶奶,奶奶说:“我去把金林叫回家。”说着,奶奶走出青山街,往人力车上一坐,半个小时后奶奶就到了赵省政府前。赵省政府前围满了人,大多是工人和市民,中间却围着很多静坐的学生和老师。奶奶费了很多力气才挤到静坐的学生前,当然就看见了儿子,金林也看见了母亲,奶奶说:“你还不吸取教训?跟我回家。”金林回答母亲:“妈,赵恒惕不惩治日本水兵,我们就静坐到死。”奶奶说:“你糊涂啊,金林,走,我们回家。”金林不再理母亲。奶奶见军警们个个虎着脸,就担忧地守在金林身旁,中午时,奶奶去小摊贩手中买来五枚茶盐鸡蛋。奶奶再挤进来,跟儿子耳语几句,接着她把怀里的五只鸡蛋偷偷塞给儿子,“你偷偷把它吃了。”我二叔是个很有正义感的青年,既然是绝食,那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偷吃东西。他满脸羞愧地把鸡蛋退还给母亲,“我们是绝食呢,妈。”他周围的同学此刻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们母子身上,金林道:“妈,你走吧,不要破坏我们绝食。”说着,他把奶奶再次塞到他手中的五枚熟鸡蛋朝地上一摔,鸡蛋就在地上乱滚,有个人还一脚把一只滚到他脚边的鸡蛋踩成了粑粑。奶奶大怒,骂儿子:“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奶奶捡起鸡蛋,生气地挤出人群,走了。


六月四日晚,金林回来了,脸上有伤——那是成群的军警驱赶学生而学生不肯离去时,被恼羞成怒的军警殴打所致。爹看着金林,金林昂着一张英俊且傲气的脸,穿着学生服,口袋里插支钢笔,留了个那个年代里极流行的分头。奶奶看着她三儿子说:“你以为你们一静坐,赵省长就会听你们学生的?那他还是堂堂的省长?我告诉你,金林,没用的。”金林坐到椅子上,脸一歪就睡着了,口水从他干裂的嘴角往下淌。奶奶觉得金林瘦多了,脸色灰暗、迷惘,就对我爹说:“他太疲倦了,坐下就能睡着。”爹走过去拍金林的肩,金林以为是他同学拍他的肩,赶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爹觉得弟弟脑袋里的弦绷得太紧了,“妈要你到床上睡觉。”金林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一倒到铺上就入了梦乡。爹走进自己房间,李春正对着镜子梳头发,爹看着她说:“这么晚了还梳头?”女人在镜子里一笑,“还不是梳给你看!”爹就从背后搂着她,“春,你生了胜武后,更美了。”女人扭过脸来,看着他笑,边摸下他的嘴唇,“你长大了呀,晓得哄老婆了。”爹激动道:“当然啊。”


第二天一早,我二叔何金林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饭,站在墙前欣赏着月季,月季花开得很鲜艳,金林将鼻子凑拢去闻了闻,身上似乎恢复了力气,自言自语道:“这月季花开得好。”爹觑着二弟,二弟却用漂亮的眼睛盯着他说:“大哥,赵恒惕身为一省之长,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昨天上午,他接待我们师生代表,答应一定给我们一个说法,晚上突然就派军队来驱赶我们……”爹感到好笑道:“赵恒惕会把你们放在眼里?别做梦了。”金林就愤怒地盯着哥,“赵恒惕不但是个军阀,还是个政治流氓。”爹见金林一脸上当受骗的愤怒,说:“金林,这个社会你们是改变不了的。”金林痛心疾首地拍下墙道:“中国现在是军阀当道。”


爹望着他这个弟弟,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怎么就长成这样一个装满激进思想的英俊和满肚子愤怒的青年。爹说:“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想老百姓的事,别的事让别人去想。”金林又朝着墙壁打一拳说:“不对,要是大家都不去想这些事,中国怎么改变?!”爹想这些思想激进的人,怎么都一个腔调?中国就那么好改变?我大哥把屎拉在床上,爹忙去解决这个问题,等爹把这事处理完,金林不见了。


何金林再次回来是被几个学生用门板抬回来的。这个满怀激情的,亟不可待地要去改变中国的小青年,跟守在明德中学门前禁止学生外出游行的粗蛮的军警打了起来。他们一百多学生要出去游行,要逼赵省长驱逐停泊在湘江里的日本军舰,十几个军警守着校门,不同意学生上街游行,冲突就发生了。何金林是学生中的领袖,大家都看着他,何金林不是那种能克制自己的小伙子,他不但倔强,而且勇敢,在众同学的目光注视下,他忘记了一切,一挺胸,朝前冲去。军警就举起枪托粗暴地揍他,何金林就抢枪。两名军警见他敢动手抢枪,就你一枪托我一枪托地揍他,把他打倒在地,还用枪托捅他的头,捅他的胸。何金林的同学想冲上来解救,被另一些军警拦着,两个年轻健壮的军警围着何金林打,当场把何金林打得昏死过去。何金林被同学抬回家时,已气若游丝。奶奶见状,赶紧叫我爹去药店买了株人参,奶奶熬了碗人参汤。爹把何金林抱到腿上,扳开他的嘴,奶奶将一勺参汤灌进何金林的嘴,让参汤慢慢流入儿子的咽喉,接着又灌进去一勺。何金林咳了声,一口乌血和着参汤从他喉咙里吐出来。奶奶欣喜道:“金林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