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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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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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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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72字

何白玉和杨敬国、王刚强被带到防暴队所在地,关在一间房子里。三个老男人感到世界不是他们的了,觉得不但政治欺骗了他们,如今生活又抛弃他们,就彼此觑着,恨不得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好让他们有抛头露面的机会,号召工人弟兄们去把这批新权贵打倒。晚上十点多钟,几个防暴队员把门打开,对他们说:“不是看你们年纪大了,就要关你们一个星期。”何白玉心里十分悲怆,但他没再跟这些人争辩。从他们把他揪上车使他的胳膊被扭得很痛的那一刻起,他气愤地感到这个社会已经不是他能吆喝的社会了。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没用了,在那一刻以前,他从不承认自己老。当他和杨敬国、王刚强被关在这间房子里,他们跟他一起回忆文革中带领工人革命军的弟兄们叱咤风云的往事,谈论李大志如今被病魔缠身、能不能活过今年还是个未知数时,他更加感到他们真的老了,再也掀不起波浪了,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拨不动了,只能靠回忆来支撑自己和聊度余生了。当杨敬国一脸气愤地指责防暴队“你们是代表人民政府执法,怎么可以只为少数几个人服务”,王刚强也大声说“你们是给人民政府抹黑”时,何白玉觉得说这些废话是多么滑稽可笑呵,便改变了与防暴队斗争到底的决心,拉他们走说:“算了,说这些废话没用。”


何白玉一走出防暴队就与杨敬国和王刚强分手了,他要一个人想想问题。他实在受不了两只老麻雀在他耳畔叽叽喳喳,又饿又累地走入一家粉店,吃了碗牛肉粉,这才赶到他酒店所在的街,酒店已被夷为平地,酒店的人,酒店的空调、桌椅、碗筷和锅盆等等都不见了。他悲伤和愤恨地蹲在那里,生平第一次悲叹一个人没有权又没有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渺小,人家想怎么治你就怎么治你,把你关起来,连申辩和反抗的余地都被人剥夺。他悲哀地感到,自己不认识这个社会了!前一向,有个人在他酒店里吃饭——就坐在他此刻蹲着的地方,说改革开放给中国社会既带来了轰轰烈烈的发展,——人们不再饿肚子,也不再为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而担惊受怕,但也带来了垃圾,垃圾就是这个社会没有道德准则了。精神枷索是解除了,却也释放了人们思想里见不得阳光的贪欲,——贪欲让一些人成了丧心病狂的强盗。尽管有不少人在电视、报纸上大声呼吁社会需要道德的力量来维系,但金钱这张贪婪的大嘴正蚕食着这个社会的良知,犹如捣碎机样把道德、伦理、信仰统统捣成粉末了。他想,这个世界变成有钱人和有关系的人的世界了,所有的人开口就是钱钱钱,想的也是钱钱钱了,有钱,就有人为你做事,没钱,你就成了一个可怜的孤寡老人。


何白玉现在又身无分文了。他对我和妈说他花五十万装修的酒店,拆迁公司只同意赔他五万元。白玉说:“他们是一群豺狼,一定给法官塞了钱,不然法官也不会一边倒。”我、李佳和妈都望着他,感觉他用个人的力量对抗这个社会是那么单薄,薄得犹如青蜓的翅膀,一捏就碎。他痛苦地垂下头,头顶已谢,露出灰白的头皮。我这个侄儿这些年过得风花雪月的,人就老得快,眼袋比我的还大,仿佛填充着许多怨愤和疲惫。我把接到的宏达房地产公司的电话告诉他,他说:“我就是来拿钥匙的,我要住到青山街三号去,免得房地产公司的人趁我们家没人,把房子推垮。”妈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白玉愤怒地叫嚷:“奶奶,钱把一个个人都变成恶魔了。我的酒店不就被他们用铲土车活活摧毁了?有什么不敢?!只要有人出钱就有人敢推。”我听白玉这么说,忙把钥匙给他。白玉走时说:“奶奶、叔叔,何娟又生了个儿子。”还在几年前的七月,那时老奶奶和爹还活在世上,何娟在美国就生了个女儿。两年前,她生了个儿子。现在,她又生了个儿子,这真应了她姑奶奶生前说的话,她将在美国为何家繁衍子孙,直到老死。


何白玉只在青山街三号住了一晚,这个不怕鬼的人也怕起鬼来了。因为他打开大门时,看见他爹坐在躺椅上看星星,看见老奶奶坐在客厅里望着他,还看见他姑妈何秀梅穿身白衬衣,身体一闪,不见了。他对自己说:“这都是幻影。”他上床睡下后,总感觉家里有人影晃动,还有爷爷的咳嗽声,咳、咳,分明是他爷爷在世时咳的声音,这让身材高大且自以为打得鬼死的何白玉不由得毛骨悚然。接着,他还听见姑妈叫他“白玉”的声音。他翻身下床,攥着把锈剪刀,到处看,什么人也没有。他又躺下,可是爷爷的咳嗽声又在他耳畔响起:咳、咳、咳。他一身发毛,说:“爷爷,我是您孙子何白玉。”可是咳嗽声还是在这空空荡荡的整栋房子里回响,这让何白玉真的害怕起来。第二天,他一早起来看,只是一年没住人的青山街三号,已经破败得不行了,到处挂着蛛网,到处是灰尘,到处都有老鼠嘶咬的痕迹,而且最让他心寒的是,他曾经十分喜欢的那一大簇牡丹花居然死了,腊梅树也死了,葡萄藤上挂满蛛网。上午八点钟,他打电话给我说:“这房子真住不得人了,到处阴森森的,有鬼,干脆把房子卖了吧?”我也觉得那房子已走向衰败了,陈腐气和阴气都太重了,便说:“你代表我和奶奶跟他们谈,别卖得太低。”何白玉说:“那当然。”


青山街三号占地有三百五十平米,何白玉和何国庆成了我们与宏达房地产公司的谈判代表,谈了四个月,青山街三号最终以一百万元人民币卖给了宏达房地产公司。青山街三号的产权证上,写着“何金山”的名字,妈、我、白玉和家桃都属于这房子的直接继承人,于是宏达房地产公司聘请的律师把我们四个人都同时叫到一起,让我们在合同书上一一签名。何家桃来了,我打电话给承嗣,承嗣把他妈送上飞机,国庆到机场把他姑妈接了来。妈说:“你还是现样子,家桃。”何家桃听了这话很高兴,说:“老了老了。”家桃七十岁了,但这几年上天比较怜惜她,没让她进一步衰老,当然也没让她变年轻,还是那样子。家桃在我们家住了三天,她告诉我们,承嗣在深圳又开了两家酒店,姐弟俩都很努力。“他们姐弟啊,忙得同机器似的。”她说。


我孙女何懿长成个苗条的半大姑娘了,读初一,性格活泼、胆子大,小单车骑到街上去了,吓得高小霞疯了似的到处找。她还爱溜冰,一双溜冰鞋往脚上一套,人就不见踪影,不到傍晚,休想看见人。星期天,她一来我家就打开电视,还是爱看动画片,边快乐地格格笑着。她老奶奶问她:“何懿,你长大了准备干什么?”何懿想也不想地答:“当大老板。”妈是老思想,不认为当大老板有什么可取之处,便说:“大老板有什么好当的?你要把学习搞好。”何懿读的是一所普通中学,成绩在班上是前三名,老奶奶对她的重孙女寄予厚望,说:“老奶奶想看见你将来像你何娟姐姐样考上北京大学。”何懿尖声说:“我要考清华大学。”妈说:“何懿有志气。”我们都笑,她说这话的认真表情把我们逗笑了。


国庆仍在睡觉,他昨晚又打了一夜麻将,这会儿睡得正香。吃晚饭时,何懿把她父亲叫醒,国庆就一身无力的模样坐到桌前吃饭,我瞧着这个爱打麻将的儿子,这个儿子心里好像没装什么志向,装的都是“坨索万”,便说:“国庆,说实在的,你还年轻,就没打算的?”国庆吃着饭,看一眼我和他妈,淡淡地说:“有倒是有,我想开一家艺术工作室,就是没钱开。”李佳插话道:“那要好多钱?”国庆想下说:“注册资金少说也要三十万。”妈也不愿意她的孙子整天窝在麻将桌上打发时光,望着我说:“房子卖了,我们不是有五十万?把三十万给国庆,让他去办公司。”国庆叫道:“真的?那我从今天起再不打麻将了。”我不相信地看着他问:“你能保证?”国庆说:“当然。”


我希望国庆去大胆创业,既然中国社会已热热闹闹地走到了这一步,——人人都可以大着胆子为自己谋划,并且越做越大,那就真的只能与时俱进了,不然就会被强大的社会洪流吞没。现在的社会,留守和观望,显然是浪费生命。九十年代前,知识分子、大学生都呆在单位上,犹如兔子样探出头来观望,有点不敢相信,怎么转眼之间这个社会变成了一个波涛汹涌且令人兴奋的商海!一进入九十年代,许多知识分子、大学生都纷纷下海,在商海里拼搏。我们大学里辞职出去创业的老师,这几年里赚了好几百万的就有好几个。我对国庆说:“你要真心想创业,我和你妈,还有你奶奶都支持你。”


钱放在银行里不但不会升值,反而会一天天缩水。我把三十万给了国庆,国庆拿了钱就去工商局注册了一家公司,取名“蓝天广告艺术公司”,就是说既可以经营广告生意,又可以涉及艺术行业的业务。他还聘请三个这几年毕业的学广告和装潢设计的大学生。国庆开始为自己打工了。国庆的脑袋其实很好使,这十多年里一直在单位上混饭吃,外贸单位不景气后,人也跟着变懒了,有活就干,没活就下棋、打牌。现在,沉睡在他体内的那头狮子,被唤醒了,他血液里那股何家男儿的猛劲,仿佛湘江一夜之间暴涨几米——遗传基因让他不甘沉默,让他不知疲倦、充满锐气。过去,一件休闲衣服可以穿半年,高小霞要他脱下来洗,他也不理睬。衬衣脏了,高小霞要他换一件他也嫌麻烦。一双皮鞋沾满灰尘,高小霞实在看不下去,帮他擦拭,他还抱怨说:“有什么好擦的,又不是去谈爱。”


现在,他办了公司,要给人一种清新、朝气的感觉,人就换了个相,整天西装革履,打着漂亮的领带,每天自己擦皮鞋。还买了男士香水,出门前总要朝衣服上喷点香水,——怕忘记,香水就摆在门旁的鞋柜上,穿皮鞋时就能看见。每五天,他必走进公司斜对面的美容美发店,让那个漂亮的女理发师修整一下发型。只是过了大半年,国庆就忙得家都不顾了,同他的叔爷爷当年搞革命样,人都看不见了。高小霞觉得丈夫形迹可疑,以为他又恋爱了,嫉妒心驱使她编个谎言,找校长请了假,把自己打扮成假小子或老女人,进行不体面的地下工作——盯梢,他前脚出门,她后脚紧跟,或先他一脚出门,躲在街对面的一株法国梧桐树后,尾随着丈夫。这样紧锣密鼓地盯了一个月,她什么都没发现,这才放心地对我们说:“爸、妈,国庆是真的很忙。上海、广州那边的公司和企业都找上门来了,都相信他,请他们公司设计产品和搞宣传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