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8156字
八月里的一天,我陪爹参加了贺新武老人的葬礼。贺新武老人能活到这年八月,真是天大的奇迹。八年前,他第一次中风,在床上躺了一年,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可以扶着墙壁或椅子走动,也可以说话了。两年后,他恢复得几乎不要扶墙或椅子都可以走路,甚至都可以自己上街去买包烟了。那时我爹去他家,他都高兴地起身,为我爹泡茶,说话又声音朗朗的,还背古诗给我爹听,人生自古谁无死什么的。四年前,他再次中风,这次中风并非摔倒,而是转身稍快了点便中了风。他孙子旋风一般跑进屋,拿着被湖南师范大学录取的通知书,对他说:“爷爷,我录取了,是湖南师大。”贺新武老人当时背对门,听孙子这么说,反应很快地一转身,突然就天旋地转,身体软到了地上。
这一次中风,他就再没从床上爬起来。爹听李文军说贺老又中风了,便去看他。贺老握着我爹的手,哆哆嗦嗦地说:“我不能死,我一死,这个家就完蛋了。”贺新武老人有着沉重的家庭负担,一家人只有他一个人有退休工资,他死了,老婆吃什么?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吃什么?真的吃西北风吗?刚刚考取大学的孙子那不要辍学?贺新武老人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就对自己说:“贺新武,你可不能死,不是怕死,是你死不得,你必须等到孙子贺小刚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才可以死。”
贺新武老人做到了。到后来他纯粹凭意志活着,每天都在等星期天,等孙子回家,他好看着孙子跟孙子说上几句体己话。孙子一回来,他就握着孙子的手说:“你要争气。”孙子点头说:“我知道了爷爷。”第二个星期天,贺老见到孙子就又要他到身边来,又一次握着孙子的手说:“你要争气。”过了两个星期,他又要说一遍。孙子提醒贺老说:“爷爷,你已经说过一百遍了。”贺老说:“爷爷知道,但爷爷还是要说,你不是混蛋,你是有着坚强意志的我贺新武的孙子。”贺新武老人始终无法忘记文化大革命中流传的那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他的大儿子自杀和他的二儿子变成精神病人似乎都应证了这副对联,现在他要让他的孙子改变这副对联。这便是贺老不断告诫孙子“你要争气”的真实原因。贺老凭着“我不能死我死不得”的信念,挣扎着活了整整四年,活到九十多岁。在他弥留之际,孙子大学毕业了,去一所中学报了到,贺老因没看到孙子拿工资回家,又坚持着多活了一个月。八月底,孙子去学校开会,拿回一个半月的工资,孙子回家对贺老说:“爷爷,我发工资了。”贺新武老人高兴地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拧到一起,笑容慢慢凝固,握着孙子的那双皮皱皱筋暴暴的手,却松懈了。
李文军亲自主持贺新武老人的追悼会。为省钱,贺老的追悼会就在家门外开,临时搭个灵堂,灵堂里挂着贺老的遗像——这张遗像是他八年前第一次中风时匆匆准备的,因而比死去的贺老显年轻一点,贺老躺在火葬厂提供的玻璃棺材里,入殓时,火葬厂的化妆师为老人浓墨重彩地化了妆,因而贺老的面部红灿灿的,仿佛是洗了脸刚刚入睡。贺老太太哭得很伤心,贺老的孙子也很悲痛,贺老的儿子和儿媳妇好像没什么悲伤。儿媳妇怕精神病丈夫在追悼会上出洋相,加重了药,因而这个男人便很安分地坐在椅子上,一脸麻木。来了一些人,前姜师参谋长、陈万山团长、李营长、王连长都来了。前王连长也是个七十多的老头,第一次看见我爹,很尊敬,啪地一个立正,说:“老军长好。”爹不认识他,姜参谋长介绍说:“我们师的。”爹耳背,没听清,只说“哦哦哦”。李文军一身黑衬衣,下身一条白西裤,脚上穿着跟子很高的白皮鞋,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可能是由于王玉珍的爱情滋润,李文军变年轻了,快七十了看上去像刚退休的老头,且神采奕奕。爹夸耀李文军说:“你变年轻了。”李文军就一本正经地说:“何老,是您栽培得好。”
追悼会上除了这几个原国民党老兵,民政局还来了一个小领导,小领导在追悼会上代表民政局的领导讲了话。他的悼词上有一句这样的话:“贺新武先生是国民党起义将领,对革命是有功的。”这话一说,几个原国民党军官的眼窝立即湿了,前师参谋长姜小工悲伤地流着泪说:“贺老,您可以安息了,政府说您对革命有功。”小领导致完悼词,李文军紧握着小领导的手不松,小领导就特意强调说:“这份悼词是局领导看了后同意的。”李文军连连点头,“谢谢谢谢。”小领导走后,爹和曾经是他麾下的几个老兵聊天,爹说:“我们都还活着,是上天的恩赐。”他的那些老兵也说:“是呢老军长。”十点钟,爹觉得自己该走了,就起身走进贺老家,掏出一千块钱给贺老太太,贺老太太不肯接,爹说:“收下。我能做的也就是这点。”贺老太太很感激地作个揖,爹走到门外又回头看眼遗像,很伤感地对我说:“又一个人走了。”先一年,爹从李文军嘴里得知,杨福全老人去世了。
何国庆有个大学同学在广州一家酒店搞装修,叫国庆过去和他一起设计。两人忙了一段时日,有天很累,就上一家高档的夜总会放松。舞台上,有个身材颀长、着一身黑西装、吹着黑管的年轻人很像何五一,何国庆瞪大了眼睛。夜总会一结束,国庆就去台后找五一。何五一正把黑管往盒子里装,国庆说:“五一。”五一抬头看眼国庆,“怎么是你?”五一更帅气了,由于瘦,棱角也有了,就显得更加坚定和成熟,一张脸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熠熠生辉,目光也很亮,还很尖,刀子一样闪着冷光。五一问:“爸妈还好吧?”国庆说:“他们都好,只是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原来你躲在这里。”国庆的同学走过来,国庆把同学介绍给五一认识,五一怠慢的样子点下头,又把目光放到国庆脸上说:“去我那里吧。”
五一在离夜总会不远的街巷租了套两室一厅,与另一个乐手合租,一人一间。客厅里乱丢着东西,五一掏钥匙开门,国庆走进五一的房间,只见房间里到处乱丢着可乐瓶、啤酒瓶和方便面盒,桌上的一只茶杯里,泡过的茶叶都长霉了。五一拿过一瓶可乐,递给国庆,国庆说:“你平时就吃方便面?”五一说:“我上午不起床,下午起床,晚上在外面吃,回来,肚子饿了,就吃碗方便面。”国庆说:“难怪你瘦了,这样下去不行的。”五一说:“还好。”国庆感到奇怪地问:“你没找新女朋友?”五一回答:“找女朋友好麻烦的,青蛙不咬人,叫起来嘈人。”国庆笑,觉得五一说得很形象。门旁有一只网袋,网袋里有几只苹果,五一弯下腰选了两个,去龙头下洗了,把一只苹果递给国庆,苹果干得皮都皱了,国庆没吃,把它放到桌边上,在一张折叠椅上坐下说:“你该回家一趟。”五一一屁股坐到床上,小提琴盒也在床上,看上去他好像是抱着小提琴睡觉。
五一咬口苹果说:“夜总会又没休息的,天天晚上都要演出。”国庆觉得五一身上变化十分大,从前那个像孩子样快乐的五一不见了,面前的五一,是个对生活和对未来都提不起情绪的五一。国庆说:“你女朋友失踪了,她父母到我们家好几次,询问你的下落。”五一说:“你是说英语老师失踪了?”国庆点下头,五一望眼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说:“我之所以来广州就是不想跟她在一起。她从小就是班干部,读大学时是团支部书记,做房事时还跟你谈工作、谈理想,我想起都好笑。”国庆见五一说话如此冷漠,批评道:“你太刻薄了,我看音乐这东西让你想得太远了。”五一点上支烟,“音乐给了人很多空间,能让人的思想自由飞翔,穿越时空的束缚。我讨厌过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国庆说:“你刚出走时,她天天来找你,还疑心我们把你藏了起来,有天晚上……”五一打断国庆的话道:“我就是受不了她疑神疑鬼的毛病,她多疑,我跟学校里的女老师说话,有的都三十多岁了,儿子都读小学了,她也吃醋,谁受得了?再有,我真的不喜欢那个校长,他只对漂亮的女老师客气,每次看见我都斜着眼睛。”五一望着国庆,“像我这种头上长着反骨的人,还怕他?”
国庆觉得五一有点把自己朝坏的方面想,笑笑,问:“你头上长反骨了?长在哪里?”五一知道哥哥在调侃他,不高兴了,坚决道:“何家的人头上都长了反骨。”国庆说:“我没长。”五一分析说:“哥,你想想我们家的那些叔爷爷们,还有比叔爷爷们更老的老爷爷们,不都是一些头上长反骨的人吗?老奶奶说,我们的爷爷十六岁就反社会了,结果投奔了军阀吴佩孚。几个叔爷爷,都是十七八岁就冲出父母的束缚去革命,想想那时候革命,不是拎着脑袋吗?没长反骨的人,敢革命?”国庆哈哈一笑,觑着弟弟,很诧异五一会这么想问题,“我这不是你这样想,你也不要这样想。”又劝五一说:“现在这个社会讲安定团结,人要活得顺畅就要学会随波逐流。”五一说:“哥,我更渴望不受束缚地活着,像一只雄鹰样自由飞翔。”国庆说:“雄鹰?”五一说:“雄鹰。”国庆觉得五一的思想太超现实,学音乐的人太爱和着旋律乱想了,说:“雄鹰就别做了,做只猫头鹰吧。”
国庆从广州回来后,把他和五一见面的事跟一家人说。秀梅听后大笑道:“我就晓得五一迟早会走这条路,他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你们没注意,我注意了。”我看着秀梅,秀梅说:“当年你们不要他拉琴,要他搞学习,他偏要拉琴,喜欢对着干,那时候他小,没体现得这么突出。”我妈望着秀梅,秀梅又说:“他才是何家的种,桀骜不驯。放在旧社会,那不像他的几个叔爷爷样革命去了?!”我们都无语,秀梅越说越起劲道:“搭帮他文化大革命中年龄还小,要是当时他有十七八岁,那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爹没吭声,耳背,没听清秀梅说的话。我妈却批评秀梅说:“你不要把五一说得那么吓人,他又没长三头六臂,能闹出什么事来?”秀梅见我妈反对她,就激动地叫起来:“我敢断言,五一和昌盛,都是那种羽毛上长刺的公鸟,表面上温文尔雅,凶起来是能杀人的。”我和李佳彼此望一眼,觉得秀梅这话说得十分刺耳。妈说:“你怎么把昌盛也扯进来了?”秀梅说她的感觉道:“你没看五一和昌盛的目光,都跟刀子样锋利,他们的眼睛里射出的不是目光,是刀光。”李佳听秀梅这么形容五一和昌盛,不高兴道:“没你说的那么可怕。”秀梅继续着她的话说:“承嗣的眼睛里没有刀光,生气时目光不凶、没有煞气,他身上有太多郭家的遗传。五一和昌盛却有叛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