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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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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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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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216字

天很热,吃过饭,大家就坐在葡萄藤下看月亮,还在太阳落山时,奶奶就让我在干燥的地上洒了井水,为的是降温。我弟说:“流星。”大家就昂起头,就见一条白光于夜色中逝去。爹问李文军:“这两年,三师的伤亡大不大?”李文军回答:“不大,正面交锋只有三次,营长以上的军官只死了一个。”爹想三师的军官都是他的原部下,便问:“是谁?”李文军答:“刘二郎营长。”爹低下头,一张浓眉大眼的年轻的脸闪现在爹的脑海里,抗战初年,刘二郎做过他的传令兵,后当连长、营长。爹说:“尸体是怎么处理的?”李文军说:“就埋在湘南了。”我弟又看着苍穹叫了声:“流星。”大哥和何大金连长都抬头看,这颗流星拖着一道白光于夜空中画了一条很大的弧线,消失了。何大金连长与我大哥说话:“莽山很大,是原始森林,连接着好几个县,共产党的游击队都躲在莽山,我们一开进去,游击队就对我们开火,等我们反应过来,他们又弃下我们跑了。”大哥说:“游击队最头痛,见势不妙就跑。”何大金连长说:“我们刘营长就是在追击游击队的途中,被游击队放冷枪打死的。”大哥说:“刘营长当年打日本鬼子时,跟我学过打枪。他是个很勇敢的人。”何大金连长说:“后来我们就小心了,都不想死在莽山那样的原始森林里,不进森林追击游击队。”


李文华营长没坐在院子里乘凉,他坐在何秀梅的房里。何秀梅的房门大敞,窗户也大开,其原因是天太热了。何秀梅坐在桌前,桌上一盏马灯,拧得较小,只有一团蚕豆大的火,光线就格外昏暗、慵懒和暖昧。桌上还有她的课本,课本翻开在桌上。另一边有个小杯子,杯子里插着几枝茉莉花,还有一面圆镜,她时不时会看一眼镜子里自己皮肤光洁、漂亮的脸蛋。李文华营长坐在桌子的另一边,除了桌子隔着他俩,还有一根如蛇一样长的蚊烟横亘在他俩之间,蚊烟搁在一块长长的木板上,木板就横在他俩的脚前,蚊烟冒着淡淡的烟,南方的蚊子闻见那股烟味就纷纷离散。茉莉花香在桌面上飘。李文华营长用手赶开蚊烟,闻见茉莉花飘到他鼻前的淡淡的香气,“真香。”何秀梅瞟一眼李文华营长,提醒他说:“是茉莉花香。”李文华营长说:“你身上也很香。”何秀梅忽然问:“你还会想我姐吗?”


李文华营长此刻不愿意提及家桃,那是他爱情和婚姻双失败的疤痕,一揭就会流血。李文华营长低下头说:“秀梅,以后我们俩都不要再提你姐,好吗?”何秀梅瞥着他笑笑问:“为什么?”李文华营长手一挥说:“你姐已嫁人,再提也没意义了。”何秀梅却不以为然地说:“在这个家,我和我姐最亲,我们是一个妈生的,但我很奇怪,你这么好一个人,我姐怎么会突然不跟你结婚呢?”李文华营长痛苦地垂下头,说:“我至今都没想明白。”


何秀梅看眼星空,一股北风把她姐的体香从几里外的郭家花园吹来了,家桃身上的确有股体香,像茉莉花香,又像桔子花香,淡淡的,却沁人肺腑。这是何秀梅于少女时代里最嫉妒家桃的。少女时候她跟家桃睡一张床,每天晚上她都是闻着家桃脖子上的体香入睡的。“我其实好想我姐的。”她说,“小时候,我跟姐睡一张床,我姐身上有一股天生的体香,很好闻,我每天晚上都是闻着姐的体香睡觉。”她忧伤地摇下头,“我没有。”


李文华营长很想站起身走开,但他又觉得这样做会伤何秀梅。何秀梅不看李文华,瞅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觉得自己脸上有一种自私和固执的色泽,就用忏悔的口气说:“我小时候最自私了,什么都爱跟姐姐争,奶奶给我姐做件衣服,我也要一模一样的衣服,奶奶给姐买了双下雨天穿的套鞋,我记得那时候我才三岁,用不着出门,我却吵着要奶奶给我买套鞋,当时鞋店里没有三岁的女孩穿的套鞋,奶奶疼我,还是买了双最小的套鞋,结果那双套鞋直到我长到六岁才穿。”李文华营长说:“你奶奶最疼你,你是小姑娘的时候,奶奶总是叫你乖孙女。”何秀梅摘下一朵茉莉花放到鼻前,淡淡的茉莉花香让她心旷神怡。她问:“文华,你还爱我姐吗?”李文华营长扭开脸,他脸上堆积着很多痛苦,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不爱不属于我的东西。”何秀梅迷惑了,“男人的爱情真的这么快就会过去?”李文华营长真的生气了,“你为什么老是谈你姐?说说你的事不更好吗?”何秀梅看一眼翻开在桌上的课本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是一张白纸。”


这天晚上十点钟,当三个年轻军官离开后,世界变寂静了,于是蛐蛐的叫声增大了,在月光下单调地唱着。爹走进房间,妈感到有趣地说:“你发现吗?文华喜欢上秀梅了。”爹自然也看出来了,李文华这么不顾体面地与秀梅坐在秀梅的房间里说话,再傻的人也能嗅出味道来,爹摸摸头发,“文华的感情是不是转变得太快了?”妈说:“我也有这种感觉。”爹说:“文华在我眼里是个有决心和毅力的年轻人,是不是我看错了?”妈也疑惑,因为李文华今天给她的感觉实在有些轻浮,不像几年前留在她心里的那个既痴情又能吃苦的、坚定得不得了的青年,好像学坏了样,妈说她的所想道:“秀梅还在读书,还可以挨两年。再说,秀梅太任性,大小姐脾气严重,要我看是你妈惯的,结了婚,假如还是这种脾气,两口子怎么过?”爹没法回答,脱下军装,妈挂爹的军装时说:“你现在是军长,不要安排文军、文华和大金在第一线打仗,打伤打残了怎么办?家里已经有一个残疾人了,我可不想又冒出一个,他们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你一定要考虑我的话。”爹说:“我会考虑。”


这年九月,中国的北方发生了让湖南人觉得不可思议、不停地摇头和咂舌的巨大变化,那变化是共产党领导的第四野战军在震惊中外的辽沈战役中,共歼灭国军四十七万,历时五十二天,四十七万国军就这么简单地被一笔勾销了,东北三省成了共产党的解放区。那段时间,爹一边组建新编第一军,一边收听广播。当延安电台宣布,此役共歼国军四十七万时,爹听了后都不敢相信,对他的随从说:“五十二天,消灭我军四十七万,当年日本鬼子那么气势汹汹,也没做到呵。”爹还没想明白,还在困惑不解中徘徊、思索,紧接着,共产党又发动了惊天动地的淮海战役。淮海战役不但歼灭了武器装备精良的黄伯韬兵团和黄维兵力(这两个兵团是蒋介石统领的中央军之王牌军,一色美式装备),还歼灭杜聿明率领的邱、李、孙三兵团二十七万官兵。延安的电台广播:淮海战役历时六十五天,共计歼灭国民党军队五十五万五千官兵。爹那天在程潜的公馆开会,开完会,程潜特留下我爹用餐,用餐时,程潜打开了收音机。“可怕啊,太可怕了,”爹对程主席摆头说,“这仗打得也太窝囊了。”


程潜主席听后脸色苍白,他原本以为会有好消息从收音机里传来,没想竟是如此糟糕透顶的坏消息,——这个于抗战时期当过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兼河南省主席的国民党一级上将程潜,拍下桌子,满脸愤怒地骂道:“都是些该枪毙的浑账指挥官!”


爹脸色灰暗地回到家,妈看着爹问:“你怎么啦?病啦?”一家人吃晚饭时,爹阴着一张脸对妈说:“给我打一副棺材吧,我现在不得不相信共军厉害了。”爹伸出五个手指,做个六和五的手势,“六十五天的时间,我军就有五十五万五千最精锐的官兵被共军歼灭了。现在到了你为我准备棺材的时候了。”妈听爹这么说,脸都白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奶奶插嘴道:“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爹昂起忧郁的脸说:“妈,六十五天消灭我五十五万五千军队,等于是三十个整军,那都是蒋总统的一色美式装备的王牌军,我一个军能挡住共军的猛烈进攻?这样的军队可怕呢,妈,真要为我准备一副棺材了。”张桂花哭了,她想到自己的儿子如今就在我爹的军里,奶奶说张桂花:“嚎什么啊桂花?共军还没打来你哭什么?”


一家人被张桂花哭得很郁闷,吃完饭,张桂花哭泣着收拾碗筷,奶奶说:“桂花,你能不能把眼泪收起来?”张桂花反倒更大声地哭了,爹安慰张桂花说:“你儿子暂时不会有事,共军还在黄河以北,距湖南,中间还隔着好几个省。”妈盯着一脸疲惫的爹,爹坐到椅子上,闭着眼睛养神,爹的下巴上满是胡子,爹劳累得脸都懒得刮了,脸色就怅然和憔悴。


也就是隔了一天,共军的电台宣称:我第四野战军对天津和北平的傅作义部发起了全面进攻。那些天里,爹把疲劳丢在脑后,天天坐在军部,不干别的事而是收听国民党中央电台和延安电台,军部的电台比家里那台美国产的老式收音机清晰。每隔一个小时,爹就要拧开电台仔细收听,看有什么新的能令他振奋的消息从话匣子里传来。桌上摆着洋酒和洋烟,爹边喝酒边抽烟,边盼望傅作义为国军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然而,平津战役中,华北“剿共”总司令傅作义居然率部在北平起义并接受共产党军队改编。延安电台广播:平津战役,共歼灭和改编国民党军队五十二万余人。至此,短短四五个月,共产党发动的三大战役共歼灭和改编国民党正规军一百五十万。“我军大势去矣。”爹猛拍下桌子,“完了,傅作义有那么多军队,怎么可以不战而降?”爹看着惨淡的天空,不停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