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4916字
就是李文军在我们家吃饭和说怪话的那天,文化大革命中在党中央盘踞很高职位的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被打成“四人帮”,锒铛入狱了。这无异于平地一声雷,文化大革命中经常发指示的中央首长,居然是反党集团。原来毛主席的身边隐藏着这么多坏人,让人看了报后不禁瞠目结舌!没两天,李文军又跑来,拿着报纸,兴奋地说:“胜武,我没说错吧?那个哲学教授说,中国要变了。”一家人都坐下来讨论李文军抛出的话题,表情都很严肃,也都很期待,说话却很谨慎。爹说:“文军,你最要注意,在外面不要乱猜测、乱说话。”爹望一眼我和大哥,扫一眼后院,后院里,僧人大叔正在打扫院落,“你们要学他,少出门,出门是惹祸,在家是避祸。”僧人住在青山街三号的这几年里,几乎没出过门。那天白玉也在,白玉开玩笑道:“爷爷,您不是要我们都去当和尚吧?”爹板着脸说:“爷爷要你注意自己的言行。”秀梅发表自己的看法说:“爹,‘四人帮’都粉碎了,还有什么让人怕的?”爹不再说什么,大家就议论起别的事来。
爹看着国庆的同学坐在他做的椅子上画画,看着五一的同学坐在他做的椅子上拉琴,就像死去的爷爷样,脸上透着高兴。“我的椅子做得结实,”爹说,“一辈子都坐不烂。”妈退休了,张婶婶老了,手上的力气也小了,提不动东西,妈就接过篮子,上街买菜买油了。老奶奶的牙齿不行了,妈买来陶钵,给老奶奶熬稀饭,菜也要李佳往烂里煮,这让国庆和五一很有意见,妈就解释:“老奶奶吃不得硬东西。”妈从张桂花手里一点一点地接过这个家,开始持家了,吃什么菜都由妈安排。妈成了家里的“总理”,爹、老奶奶和张桂花都不管事了。来了客,爹和老奶奶、张桂花都不出来打招呼,因为来者基本上与他们无关。老奶奶和张桂花基本上是在自己房里,如果有太阳,两个老女人便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爹把他的木匠工具从前院挪到了后院,因为五一的同学一来,就把前院占了。爹也不是天天做木匠活,因为没人需要他做,爹是闲得慌,又有点精力过剩,自己要做。爹的手性比爷爷好,干活又细心,像学中央文件样,做出来的椅子自然比爷爷当年做的椅子扎实。爹陆续给韩家、曾家和刘家做了几张靠背椅,那几家人很感激,逢人便说这是何将军亲手做的靠背椅。
何娟是这个家庭的喜雀,大家都喜欢她,觉得她聪明、可爱,就连国庆和五一这两个小霸王也对长大了要当穆桂英的小侄女格外友善。李佳要五一干什么事,五一赖着不动,何娟一开口,五一便会动起来。国庆也一样,何娟说:“大叔,帮我把那衣服取下来。”国庆就站起身替她取衣服。何娟很乖,能讨得任何人的欢心,班主任老师让她当班长,音乐老师要她学跳舞,美术老师想要她学画画,体育老师很用心地教她打乒乓球,每个学期都有各种各样的奖状拿回来——不像她父亲,当年跑来告她父亲状的人门都挤烂,也比小时候的家桃和秀梅讨人喜欢。她叫我妈老奶奶,虽然我妈与她事实上没任何血缘关系,但妈却喜欢她。妈对玉珍说:“你这孙女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要好生培养。”
春节来了,像个臃肿的女人捧着一大包伤感来了。老奶奶病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家里很紧张,都静待着老奶奶身体康复。何秀梅今年春节竟是在家里过,大年三十那天,妈见何秀梅一点也没要走的意思,问她:“你不回他家过年?”何秀梅懒懒地答:“不去。”从大年初一到初三,没一个人来我们家拜年。岳母回赣南了,她哥哥的孙子年前来过长沙,岳母就想回老家看看。李佳带着国庆陪她母亲去了赣南。国庆很高兴陪妈和外婆去赣南,他背着画夹子,其目的是要画赣南的农民。何娟去她母亲家过年了。何白玉与小向的矛盾越来越深,过年这几天他都是一个人来,板着张胡子都懒得刮的脸。白玉如今在农业厅下属的一家单位,成了个一般办事员,脸上就没有从前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妄和轻佻。初三这天,大嫂见他又是一个人,便看着他说:“白玉,你跟小向只怕走不到头吧?”白玉看一眼他妈道:“有可能。”他妈说:“她过年都不来了。”白玉淡淡道:“她偷人。”这事白玉早跟我们说过,他妈正色道:“小向承认了?”白玉说:“她不承认。”秀梅讥讽道:“你这是得了报应。”白玉觑一眼姑妈,嘲讽说:“姑妈,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秀梅激动了,眼睛一瞪,身上就散发出强烈的火药味,“姑妈哪里不好?姑妈活得堂堂正正,你说姑妈哪里不好?”白玉见他姑妈像一只发怒的母狮,忙起身说“我怕了你”,饭也不吃,夺门而逃。
初七那天,郭承嗣眼睛红红地走进院子,一来就告诉大家,他父亲郭铁城于大年初一死在床上,死前连叫三声“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脚一蹬,就看见一股白气从他父亲的脑门顶上缓缓冒出来,他妈拿枕巾去捂那冒气的脑门,但没用,那天下午他父亲就咽气了。我们听着他说,嘴里虽然没说,心里却都怪郭铁城把家桃害苦了,家桃若不是嫁给他,会受这么多苦?所以听完郭承嗣的描述,就连身为郭承嗣外公的爹,脸上都表现得出奇的冷淡。郭承嗣也因其父的缘故,吃了不少苦头。他谈过几次女友,都因他父亲是右派而吹了,都是女方的父母坚决反对。郭承嗣在长沙生活了五年,身上、脸上那种土气和见人矮三分的“右派”子女的可怜相都被长沙的时髦之风刮走了,如今他很像个长沙青年,说的也是一口长沙话,结果我们发现他其实长得很帅。一双少年时代因遭人嫌、因而目光有些怯弱和躲闪的眼睛,其实长得很漂亮,不但轮廓分明、俊逸,且炯炯有神。假如他父亲不是右派,他十次婚都结了。郭承嗣热衷于替他人办酒掌勺,好把菜谱上的菜实践到餐桌上,也许是童年时代的影响,他有当下人的癖好,乐意站在一旁瞧着一桌人吃他亲手炒的菜,一边听吃客表扬。郭承嗣人其实相当聪慧,又肯钻,厨艺水平很高了,什么菜经他一炒,保证味道就不一样。下午,五一的同学拥进院子,谱架支起来,几个孩子就在光秃秃的葡萄架下拉琴,琴声如水一样朝四处漫开,漫到青山街上,让一些路人不肯离去地站在门前看。大哥坐在客厅,对着窗户,一边绣老虎一边听孩子们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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