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7822字
湘军独立团驻防在长沙县洞井铺一带,那里是丘陵地带,距长沙市区有二十几里远。那天爹搭一辆来市区贩运蔬菜的马车,从军营回来时,我大叔早跑了。我大叔被我爷爷关了一个星期,屎尿都拉在马桶里。有天,我大叔叫我爷爷说:“爹,马桶满了。”爷爷就掏出钥匙开门,大叔看着我爷爷说:“我要上茅屋拉屎。”茅屋在院子尽头,贴着围墙搭建的,家里人多,就有两个坑。大叔装出屎急相,夹着屁股朝茅屋奔去。爷爷紧随其后。大叔步入茅屋,关了木板门,见他爹站在门外等候,一笑,跨过茅坑,掀开挂在窗户上的旧黑布,轻轻摘下窗户,身体就钻了出去。窗户于先一天已被我二叔撬开。爷爷站了会,觉得不对劲,走上去敲门说:“快点,屙屎要屙一个上午吗?”茅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应。爷爷走过去拉开门,茅屋里没人,窗洞大开,十月里明媚的天空挂在茅屋那臭烘烘的窗口上。我大叔已跑出他父亲的手掌,去呼吸共产党人散发到空中的令人振奋的新鲜空气去了。
十月里的一天,李春生下我大哥,取名何胜武。爹看着他儿子在李春怀里扭动,困惑地想他做爹了。李春却笑道:“你傻看着儿子干吗?”爹回家时,爷爷去了灵官渡屠宰场,这会儿拉着满满一车猪肉回来。爹和李雁军忙跑来帮爷爷搬运猪肉,爷爷看着李雁军和我爹说:“金江跑出去半个月了,你妈很担心他,你去把他找回来,要他不要革命。”
爹去第一师范,第一师范的老师说:“何金江有一阵子没来上学了。”爹谢了老师,去沙河街找我岳父打探。我岳父穿着长袍,脚上一双黑布鞋,脖子上系一条蓝布围巾,腋窝里夹着把雨伞和一个包,正准备出门。这是那个时代里很时髦的知识分子打扮。爹见我岳父打扮成个才高八斗的教书匠,觉得很滑稽,“雁城,你这是干什么去?”我岳父就来了精神,脸上就为自己准备去干的事笑开了,“我去给思想还没跟上时代的工人讲共产主义,大少爷有兴趣听我讲课么?”爹没兴趣,说明来意道:“爹要我去找金江,我不知道金江会在哪里,特来问你。”我岳父很果断地摆下手,“你找到金江也没用。”爹觉得我岳父未免太武断,问:“在哪里能找到金江?”我岳父狡猾的样子一笑,“你去宝南街看看。”
爹一身军装地走进宝南街,宝南街上有许多做小生意的,有炸糖油粑粑的、炸油条的、卖烤红薯的,还有修锁配钥匙和摆着挑子理发修脸的。这些做小生意的手艺人都穿得破破烂烂,眼睛瞪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爹穿过小市场,冷着脸走进省工团联合会。这是一栋青砖黑瓦屋,两层楼,有很多人在这栋楼里出出进进。爹着一身军装地走进去,就打眼,一些人就望着我爹。爹问:“请问何金江在这里办公吗?”一男人警惕地望着我爹,“你找他干什么?”爹答:“我是他哥,找他有事。”那男人听我爹说是何金江的哥,就柔和道:“他在二楼的秘书室。”爹迈向二楼,二楼一间房子的门旁挂块牌子,写着:秘书室。有几个工人模样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爹看见他大弟正伏在桌上抄写什么,忙走进去,“金江,爹妈要你回家。”金江放下毛笔,望着他哥说:“我不回家。”
爹扫一眼隔壁房间,隔壁房间里有人说话,还有人探出头来张望。我爹年轻时是没心没肺的,眼睛里只有军队和军人,根本看不起这些衣着破旧、蓬头垢面的人,觉得大弟跟着这些人干事真是荒唐。爹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怎样教训大弟,这会儿看见大弟,便以哥哥的气势压大弟说:“金江,就凭你们这些人也能奋斗出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社会?哥告诉你,从古至今,人人平等的社会从来就没有过。”金江不恼,很疲惫地伸个懒腰,冲他哥说的这番话一笑,“会有的,哥,只要我们大家共同努力,人人平等的社会是能创造出来的。”爹有点恼地盯着金江,金江却摆出一张冷脸觑着他说:“哥,你愿意做军阀的走狗,我不拦你,但你也不要拦我。”爹一听金江称他是军阀的走狗,火了,拍下桌子道:“你说什么!你太不像话了。”金江比他哥更敢于反抗,也拍下桌子,“哥,你别在这里凶,这不是你的军营。”
蔡和平从隔壁走过来,脸上挂着笑说:“谁在这里拍桌子?”爹知道他是蔡和平,还知道蔡和平是新民学会的骨干之一。蔡和平见我爹一身军装,且英姿勃勃,就走拢来拍下我爹的肩,“年轻人,思想不要封建么。中国现在被外国列强欺负,国内又军阀割据,老百姓的死活都没人管,你我这样的年轻人不肩负改变中国的使命,谁来挑改变中国这种糟糕现状的大梁啊,年轻人?”爹的脸白了。爹不再是在肖先生的私立学堂里接受教育的小青年了,这几年的痛苦经历没把爹的抱负变大,反而缩小了几步,就不愿听蔡先生高谈阔论道:“蔡先生,我可没有这种能耐。”蔡和平摆摆手,“你错了,历史从来都是人民创造的!并非帝王将相才能创造。中国现在是军阀割据,各自为政,把人民当猪狗,为扩充势力,想方设法地奴役老百姓。孙中山先生在广东建立了民国政府,我们湖南的工人运动还只是刚起步,毛泽东先生说,以后我们要建立属于人民自己的政权。”爹看着他,想反驳却找不到词。蔡先生又笑笑,“你是军人,将来,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武装,到时还要请你来带兵打反动军阀。”
爹没把金江叫回家,爹对爷爷说:“金江不肯回家,他要革命。”爷爷阴着脸说:“革命?都是被雁城说的那些鬼话害的。”爹说:“他们要改变中国。”爷爷冷笑一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道:“他们连自己都改变不了,还改变中国?吹什么牛?”
爹瞧着天上的星星,有一颗星星十分亮,爹就盯着那颗星星。街上有人喊抓贼,爹走出院子看,见一群人正追赶一个人。爹忙加入追赶的队伍,爹步子大,耐力强,逮住了那贼。贼是个中年男人,被我爹逮住后,慌忙跪下磕头,求我爹让他走。爹正犹豫,后面的人追上来,一把揪住贼,劈头盖脑地猛打,那贼就抱着头,蜷缩着身体。爹问:“他偷了什么东西?”被偷的人说:“他从窗户爬进屋,幸亏被我及时发现。”爹感到无趣地折回家,在一只昆虫孤零零的叫声中,入了梦乡。次日一早,爹出门,向军营赶去,走到街口上,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一看,竟是他昨晚一把逮住的那个衣衫褴褛的贼,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感到这个世界是要改变才好,因为满街不是流浪汉、乞丐、贼和强盗,就是凶悍无比的蛮汉。
独立团招了很多兵,人员比与吴佩孚的军队打仗时还多出一个营。那年月,社会动荡不安,军队倒还真是个能吃饱饭的藏身之处,在不打仗时,着一身军装在街上行走还十分威武。爹和李雁军分别成了独立团第五营的营长和副营长,五营四个连,加起来有五百多官兵。新兵大多是刚刚放下锄头或扔掉乞丐碗,跑来握枪杆子混饭吃的,一个个瘦猴儿样没精打采的。赵振武把这些士兵交给我爹,就是让我爹训练他们!一个月前,爹走马上任营长时,板着脸宣布:“从明天起,早晨五点起床,跑三个圈,再练一个小时劈刺。”他的士兵回答:“遵命。”爹是个很认真的人,脑袋里虽然没装革命理想,却充斥着做一名好军人的志向。第二天四点半钟,爹和李雁军双双起床,四点五十分他和李雁军站到营部操场上,让号兵吹起床号。五点正,士兵们陆陆续续来了,他让迟到的士兵站一边,让准时到的士兵报数,有三百八十三名。接着他让迟到的士兵报数,有一百五十五名。爹站到土堆上,威严地说:“迟到的官兵竖起你们的耳朵,给本营长好好听着,从明天起,还有官兵敢于藐视军令,无论是谁,士兵十大军棍,军官二十大军棍,绝不姑息。”
我爹天生力大无穷,又热衷于训练士兵,武艺又好,一拳打去,槐树的树叶都会掉下一大片,眼睛一瞪,没有士兵不怕他。爹每天一早,天还没亮,总是第一个到操场,站在土堆上瞧着天空,天在他严厉的目光注视下,渐渐亮了。爹这样做,就没有官兵敢迟到。爹亲自带着五营的官兵绕着山林跑三圈,跑完后又令五营的官兵以排为单位练劈刺。他不休息,他的官兵就没人敢说累。“在战场上,只有强壮和灵活的士兵才能活命,”爹对他的官兵说,“不想死的就跟我好好练!”这样练了一个月,五营的官兵个个都精神抖擞、眼露凶光,喊杀声就雄浑如雷。一天,赵团长来五营视察,见五营的官兵个个昂首挺胸,站得同树桩一样直,不再是刚入伍时那种没精打采又吊儿郎当的模样,就赞赏地瞧着我爹说:“何营长,本团长没看错,你天生就是个军人,我要把你送到陆军讲武堂培训。”
这年春节,青山街何家于除夕吃年饭时,少了三个人:我岳父、梨花和何金江,但添了一人——李雁军带回一个女人,女人姓张,与我奶奶同名,也叫桂花。张桂花是河南人,随母亲流浪到长沙,母亲病死在长沙街头,十八岁的张桂花就卖身葬母。李雁军那天一早走出军营买油条吃,他走到油条铺前,见路旁围了堆人就扭头看。李雁军平常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那天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去,就见一女子身上挂块牌子,写着“卖身葬母”几个毛笔字,一旁躺着具穿戴破烂不堪的女尸,女孩也穿得破破烂烂,一头乌发似结了壳,成块状盖在脑门上。李雁军很同情这女子,觉得她孝顺得难得,又见一旁有几个男人嘀嘀咕咕,他听见有个男人说“随便把她妈埋了,把她买到窑子里”时,转头看那几个男人一眼,见那几个男人面相都邪恶,就决定帮这个可怜的女孩一把。他说:“姑娘,我买你。”
围观的人都惊讶地瞧着李雁军,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突然大声道:“慢着,我要买。”李雁军瞟他一眼说:“是我先开口要买。”那男人不相让地凶道:“我比你先来。”另外几个男人也恶道:“他早就想买了。”李雁军指着姑娘说:“由她定。”李雁军一身军服,脸色严峻,那几个淫邪的的男人就不敢逞狠。张桂花听懂了李雁军的话,忙冲他磕头说:“请您帮俺安葬俺娘,俺愿意跟您做牛做马。”李雁军对姑娘说:“起来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