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7294字
爹那两天骑着那匹高大剽悍的白马,心里很不安地在街上游荡,希望能在哪条街上碰见何金江,好把何金江从危险中解救出来。爹决定无论在哪里,只要看见他大弟,就要把大弟拉到他的军队里去,先让大弟躲过这场可怖的血光之灾,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街上冷清清的,走动的几乎都是荷枪实弹的军人。军人见男人就盘查,见女人就调戏,无法无天。爹这天在街上游走了一下午,把长沙城里的大街小巷都走遍了,走到坡子街时,想起少年时李雁军和我岳父李雁城曾带他上坡子街的火宫殿吃臭豆腐,就决定吃几块臭豆腐充饥。
二十年代的坡子街是条麻石路,马蹄踏在麻石路上,发出很好听的“呱呱”声。爹在马上看见几个军人围着个女孩,爹骑着马走过去了,耳朵却听见一军人命令那女孩说“把衣服脱了”,爹一惊,忙掉转头,跳下马。爹闻见一股很浓的酒气,自然也看见了女孩,女孩十三四岁,穿件肮脏的布衣,一张尖脸,脸上十分惊惧。爹问那几名军人:“怎么回事?”那几名军人见我爹是军官,其中一军人说:“报告长官,她是个贼,我们把衣服挂在窗钩上,她掏我们的口袋。”女孩害怕地说:“我没掏口袋。”那军人说:“还敢说没掏?我明明看见你的手伸到了我衣服的口袋里。”女孩就惊恐地望那军人一眼,“我真的没掏口袋。”爹见这女孩一脸菜色,目光惊疑,心里起了怜悯,说:“放了她。”
火宫殿就在前面,爹牵着马迈去,听见身后的军人对女孩凶道:“小妹子,今天算你走运,不然老子要剥了你的皮。”爹以为几名喝醉的军人还在纠缠小姑娘,就回头,见衣着不整的小姑娘跟在他的马后走着,爹就没再理那几名军人。爹把马拴在马桩上,店小二便恭敬地走上来迎接我爹。爹大步走进店堂,在一张方桌前坐下,“拿十片臭豆腐来。”店小二答:“好咧。”女孩却不声不响地走到我爹面前,用一双饥馑和渴望的眼睛盯着我爹,吞着口水。爹不是一个歹人,见小女孩可怜巴巴相,说:“小姑娘,你吃臭豆腐吗?”女孩儿狠劲地点头,爹便对店小二说:“来二十片臭豆腐。”爹闻见门口炸葱油粑粑的香气,胃口又蹿到香喷喷的葱油粑粑上,“再来十个葱油粑粑。”女孩一双眼睛大大地瞪着我爹,爹说:“小姑娘,坐吧。”姑娘坐下,爹批评她说:“你个小女孩,怎么可以掏人家的口袋?”女孩不回答我爹而是说:“今天不是你,我可惨了。他们要剥我的皮呢。”爹见小姑娘脸蛋饥黄、尖削,头发蓬松、肮脏,眼睛里充满饥荒,便想谁家的姑娘,怎么就没人管?说:“他们是吓唬你。”
葱油粑粑率先端上桌,当然还有两双筷子一并送来,爹对小姑娘说:“吃。”小姑娘夹着个葱油粑粑,大嚼着,一边望着我爹,那副不顾一切的吃相让爹感到她真的饿坏了。爹缓缓吃着,待她一口气吃掉五个葱油粑粑后,这才问她:“你几天没吃饭了?”姑娘伸出三枚指头,“三天。”爹问:“小姑娘,你爹妈呢?”姑娘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说:“我爹妈是共产党,都死了。”爹听姑娘这么回答,惊讶得臭豆腐从筷子上掉到地上。姑娘的眼泪水涌出眼眶,一粒粒,玉珠样,顺着她的尖脸往下滚动,掉在她脏兮兮的手背上,摔成泪沫。爹半天没说一句话,心里对这姑娘十分同情,“小姑娘,你怎么知道你爹妈死了?”姑娘答:“我家在宝南街隔壁的一条巷子,枪声响起时我害怕得躲到床下,后来枪声不响了,我才爬到床上等我爹妈回家,后来我睡着了。醒来后,我去宝南街找我爹妈,结果到处都是死人,好恐怖的。我爸死在台阶上,地上的血都变黑了,我扑在爸身上哭……我看见军人叫来人搬尸体,他们把我爸的尸体抬起来,扔到板车上,板车上已扔了很多具尸体。我正要到楼里寻我妈,就看见我妈被两个人抬出来也扔到板车上。”爹同情小姑娘道:“姑娘,你愿意去我家吗?”小姑娘摇头,“我要去找我姨。我姨在基督教的红十字会工作。”
吃过葱油粑粑和臭豆腐,爹起身,见小姑娘望着他,爹想这小姑娘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实在可怜,便对小姑娘说:“你一个小姑娘不安全,我送你去找你姨?”小姑娘脸上呈现着高兴。爹走到白马前,把小姑娘抱上白马时爹觉得姑娘很轻,轻得只比一床被子重点儿。爹自己再跨上白马,小姑娘坐在马上,马踏着轻快的步子。小姑娘是第一次骑马,很高兴,脸蛋儿上绽开了笑,说:“它可以跑吗?我想要它跑。”爹给马屁股一鞭,白马就一路小跑起来,马蹄踏得麻石地呱呱直响。小姑娘叫道:“真好玩。”爹知道红十字会,它设在北正街的基督教教堂里,爹带着小姑娘朝北正街奔去。
爹送完小姑娘,回到军营,天已黑了。爹把马交给传令兵,步入营房,一抬头,看见他大弟坐在营房里。秋燕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秋燕说:“你弟上午就来了。”爹看着大弟,大弟一脸悲惨和愤慨,爹看见了那些令人心悸和胆寒的场面,就庆幸他大弟还活着。爹说:“我今天送一个小姑娘去红十字找她姨,她爹妈都是共产党,都死在宝南街了。”
何金江听他哥这么说,瞥眼他哥腰间的驳壳枪,向他哥索要驳壳枪说:“哥,把你的枪给我。万一我在路上遇见敌人,我也可以杀几个。”爹生气地看着大弟道:“你还要干共产党?不想活了?”何金江脸上是愤怒和悲伤,还有像刻在他脸上的仇恨,“死只能吓退那些怕死的人,我不怕死。”爹简直是绝望地看着大弟说:“人只有一次生命,死了就没有了。”我大叔那年二十三岁,是个被革命理想鼓舞得没半点怕惧的青年,眼睛里不是恐惧,而是憎恨和抑制不住的怒火。我大叔向他哥要枪,爹拒绝说:“枪不能给你,我不想你死。”爹让传令兵看着他,不让他走。爹把秋燕拉上马,打马向青山街飙去。爹把秋燕送回青山街家,告诉爷爷奶奶金江躲在他军营里,不会有事,爹没跟他爹妈多说话,又打马向东屯渡的军营奔去。初夏的夜风徐徐刮在爹那张刚毅的脸上,爹对传令兵说:“你去睡吧。”爹见大弟躺在他床上想问题的模样,爹说:“金江,别干共产党了。”大弟没答,爹走拢去看,大弟睡着了。
我大叔在爹的军营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等城里不戒严了,路上的哨卡也撤了,大叔就决定去找自己的同志。那天,大叔吃过晚饭,一轮明月升上天空,夜空下,青蛙仿佛对着明月咕咕咕地歌唱。爹在喂马。大叔走到我爹面前看喂马,爹以为大叔的心安宁了,这一个星期,爹跟大叔睡一张床,每晚要跟大叔说一大堆话,不说到凌晨两三点钟,兄弟俩是毫无睡意的。今天下午,爹告诉大叔说,城里城外的哨卡都撤了,昨晚市内的戒严也取消,生活又回到正常轨道上来了。此刻,大叔站在爹的身后说:“哥,我走了。”爹转过身,我大叔的脸在月光下很模糊,但声音很坚决,“哥,万一我死了,请你替我多孝敬父母。”爹真的无话可说,因为所有的话他都说过了,爹冷冷道:“又没人逼你干共产党!”大叔扫眼四周,“哥,你说的话都没错,但我的理想是推翻这个军阀割据的旧中国,像俄国一样,建立一个不被外国列强欺负的新中国。”说完,我大叔转身,坚决地朝前走。爹没他大弟读的书多,脑袋里没他这个弟弟装着那么多理想和信念,爹知道他拦不住性格倔强的大弟,忙把驳壳枪拔出来说:“枪给你。”爹告诉他大弟使用枪,接着,爹把大弟送出军营。
那个时代的人与现在的人还真不一样,那个时候的中国很糟,帝国主义等列强在中国的土壤上胡作非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使所有的中国人都愤慨,所以尽管蒋介石对共产党施行的白色恐怖笼罩着中国大地,还是有很多人不怕杀头,尤其是有点知识的年轻人,他们都渴望中国变强大,渴望中国不受帝国主义欺负,渴望中国在他们手中终结军阀割据、军人政治的可恶局面,因此就不怕掉脑袋,都把砍头蔑视为不过是头点地。
一天,我二叔何金林看见工人领袖郭亮的头挂在司门口的城楼上时,不是吓破了胆,而是攥紧复仇的拳头。当他得知日本军队在济南制造“济南惨案”,炮轰济南城和驻扎在济南的中国军队,致使六千多中国军民丧生,而民国政府居然禁止中国军队还击,还下令北伐军绕道北上后,我二叔再也没耐心坐在教室里读书了,他愤然弃学,与几个同他一样打算献身革命事业的同学一起离开学校,去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先一年,毛泽东在湘东和赣西领导了声势浩大的秋收起义,曾想夺取长沙,失败后,便带着起义官兵避开国民党官兵追堵,去了江西井冈山。紧接着,李六初和夏明翰在湖南的平江、湘阴策划了农民暴动,那个暴动在湘东北一带诞生了一支农民游击队;同月,朱德和陈毅率南昌起义失败后的六百余官兵在湘南发动“年关暴动”,致使湘南的国民党政府手慌脚乱。跟着,袁任远等人在湘西北的常德、石门举行暴动,这支暴动队伍从石门打到了南县;同年元月,周逸群和贺龙在湘鄂边界创建和成立了红四军。再接下来,七月份,彭德怀和黄公略等人领导了平江起义,攻下平江县城,打垮驻守在县城内的团防武装,在平江县建立苏维埃政权,实行土地革命。湖南的湘东、湘西、湘南、湘北到处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起义和暴动,这使蒋介石十分恼火,于是调动大批的军队入湘,对“共匪”(当时国民党这样贬称共产党)实行清乡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