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作者:何顿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

本章字节:7758字

我爹四十八岁了,打了半辈子仗,早已厌倦军旅生活了,人民解放军改编湖南新编第一军时,爹不想干了。妈因失去了儿子天亮,那段时间精神恍惚,食不知味,夜里总是能看见天亮在她房门外站着,妈起床去开门,迎接她的只是黑暗的风声,或是一只跳入我家院落的野猫,对着妈亲昵地叫一声。爹很担心妈,让我们把凡是我弟使用过的东西都清除出妈的视线,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妈的情绪没那么低落了。爹的一颗心才从悲痛和紧张的气氛中松懈下来。这一松懈,爹发觉妈老多了,那个漂亮得让无数负伤的军官为表明自己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汉而咬牙、忍痛、脸上还装笑、伤好后还回来送花或送新手帕给她并伫立在医院的过道里发痴和犯晕的付琳,不见了,换来的是一个皮肤开始起皱、脸色不再生动娇媚、有点呆板和沉郁、比一般中年妇女好不了多少的付琳。


爹想卸担子了,决定在家多陪陪妈和爷爷奶奶。爹去湘雅医院探视他二弟,他二弟的身体康复得很快,爹对他说:“金林,妈身体不好,爹的身体也不像以前,我就在家照顾爹妈,你跟上面的人说说,我就不干了。”何金林也觉得他们的爹妈身边是需要留一个人照顾,他赞同说:“哥,这事你打个报告,我叫人把你的报告送上去。”爹当即打了报告。两天后,爹接到电话,去当时的湖南军政委员会开会,会后,爹正要离开,黄克诚(一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军衔)拿着我爹的报告,叫我爹留步。黄克诚很客气地招待我爹,为我爹泡杯茶,还拿在战场上缴获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抽的英国烟招待我爹。爹抽着英国烟,看着这位解放军的高级将领,感觉这是个十分简朴的人,没一点架子。黄克诚自己边点上支烟抽,边问:“何金山同志,怎么不想在军队里干了?”爹又把对他二弟说的话复述了遍,“我爹妈老了,黄司令员,家里总得留一个儿子侍奉老人,况且敝人已是快五十的人了。”黄克诚将一口烟吐到空中,想了片刻后点下头,说:“你的要求属于特殊情况,我接受了。”


爹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家里说话声很热闹,笑声也朗朗的。李文华的声音:爽朗而快乐。李文军的笑声:雄浑而自信。还有何大金的声音:清亮而高亢。李文华和何大金坐在堂屋里,胜武和李文军,还有奶奶、张桂花也坐在堂屋里,四个大男人大声说着话,奶奶和张桂花听他们说话。李文华看见我爹进来,忙起身,啪地一个军礼敬给我爹,李文军和何大金也站直敬礼。爹摆摆手,何大金、李文军和李文华如今都穿上了解放军军服,爹看着他们,想总算让这三个年轻人平安地度过了最危难的时刻!这几个月里,爹第一次如释重负、欣慰地瞅一眼他们,说:“现在你们是解放军了。”


李文军嘿嘿笑了下,“我现在是副师长,指挥权交给师长了,师长此前是四野战军里的团长。”爹点点头,“文军,在解放军的部队里要学会谨言慎行。”李文军说:“知道了。”爹又看着英姿勃勃的李文华说:“你现在是解放军,可以请上级查一下,看你爹在解放军的哪支部队,如果你爹还活着,我想至少也是军长了。”李文华咧嘴一笑,“我已经跟来改编我们炮兵团的解放军政委说了。”爹又点下头,把目光移到大金脸上,大金在当警卫营长的这一年里,充分展现出他是个极负责任、遇事冷静和勇敢的青年,爹笑笑,“大金,你也要上级打听一下你爹妈。”爹的意思是要侄儿打听一下他母亲,但爹不能光提他母亲,怕生性敏感的大金想到什么。爹突然感到牙龈一阵生痛,忙捂着。大金为人热情,却腼腆,有时候很少能把一个句子说完整,那天他却说了一大串话。“伯伯,”他声音清脆地说,“早几天我们团政委找我谈心,我告诉他,我爹妈分别在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二八年都去了江西革命根据地,至今下落不明,我们团政委很惊讶、还很高兴,拍着我的肩,说他一定向首长反映我爹妈的事,还要我好好干,争取更大的进步。”爹听大金这么说,觉得大金真的长大了,不用他告诉他怎么做了。爹牙龈痛,捂着牙龈痛的那边脸步入房间,躺下了。


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却在看我大哥绣的花鸟,大哥正在给街上柳家的女儿绣枕套,绣睡莲和花蝴蝶,大哥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绣。李文军看着大哥的手一针一针地绣着,说:“没想到胜武绣的花越来越好看了。”大哥回答:“你别夸奖我,我是自己找点事干。”李文军瞟一眼大家,朗声道:“所以我说胜武是个自强不息的人,悲伤和颓废,在胜武身上只是个过程,一过,他就有了新的起点。”大哥昂起头笑,“文军,你也学会说恭维话了,成了解放军,到底不一样了。”李文华嘿嘿嘿嘿一笑,说:“大哥,文军哥说得没错,我也觉得你的花是绣得越来越好看了。”何大金看着大哥正绣的蝴蝶说:“大哥绣的这只蝴蝶跟活的一样。”大哥说:“我是照着画本上的蝴蝶描下来绣的,我现在跟湘绣师傅学画画,每个月把自己画的花鸟拿去给他指点,我师傅说没一点绘画功底,绣出来的花和鸟是死的。”


大哥每天只要没事,就拿起画板画写生,画月季、画美人蕉、画牡丹花,或画杯子、碗和热水瓶,要不就临摹画册上的花鸟、狮子和老虎。这两年,已画了好几大堆纸,画得好的他就挂在墙上,大哥的房里满壁都是他的作品,白描的和画了明暗及画了色彩的都有。李文华称赞大哥说:“我就喜欢大哥的性格,绣花,说起来是女人的事,但大哥敢于选择这事。这就令我佩服。”李文军和何大金都笑。大哥说:“文华一当解放军,嘴都变甜了。”


中午的时候,何秀梅回来了,何秀梅已高中毕业,被学校推荐到一所小学当小学教师。李文华把目光抛到何秀梅身上,何秀梅着一身白衣服,头上扎着红结子,手里拎着包,看上去婷婷玉立的。李文华其实是来找何秀梅告别的,部队即将南下,去打残余的四处流窜的国军,他想跟何秀梅说几句体己话。何秀梅看见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都坐在客厅里,便一一打招呼,脸上飘着笑地在奶奶身边坐下了。李文华见何秀梅在奶奶身边大闺女样地坐下,忙焦急地对她眨眼睛,示意她跟着他进屋里去说话,何秀梅看见了却装做不懂,继续坐在奶奶身边,李文华站起身又坐下,又站起又坐下。身材高大的李文华目标很大——在抗日战争和后来的湘南“剿共”中,他都没被来自敌人的子弹打死,实在是那些人的枪法太差劲了,要是遇上我大哥或他堂兄李文军,十个李文华都没了——大家都看见了李文华的焦虑和迫不及待的暗示,当时的李文华就是这样,透明得像个玻璃体,心里存不得一点事,思想和爱憎都像商品搁在橱窗里样摆在脸上,大家都想笑又都忍着不笑地觑着。


奶奶那天感冒了,说话带着鼻音,还有点头昏眼花,但她只是睃一眼也看出了李文华的心思,何秀梅却装没看见,望着大家,脸上流淌着懵懂、天真的笑。奶奶推下她的胳膊说:“你文华哥要跟你单独说话呢。”何秀梅仍嘻嘻笑,不起身,偏过俊俏的脸蛋,含几分矜持地问:“文华哥,你有什么事?”李文华咽下口水,当然不好说地红着脸答:“我没事。”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事,他对何秀梅又使劲眨下眼睛,何秀梅却不理李文华掷到她脸上的火热的目光,笑着说:“奶奶,文华哥说没事。”


爹躺在床上,听着晚辈们说话,忽然想要是正韬和天亮都活着,那多开心啊。但爹痛苦地感到世上没有“要是”,只有是和不是。正韬和天亮,这两个他关心得很少的儿子,偏偏去了另一个他再也无法关心的世界。正韬,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抱过他,而天亮,爹隐约记得他在天亮四个月大时,抱过——就是他骑着白玉、军裤口袋里插着牛奶瓶、抱着天亮走进青山街三号、令全家人愕然得傻了眼的那次。之后,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抱过这个如今在另一个世界里安息的儿子。原来悲伤和回忆是当一个人清闲下来后就找来了,人只有把心变硬,才不至于被悲伤和回忆奴役,爹这么想,一笑,笑得牙龈一痛。妈回来了,爹听见妈高兴地说:“哎呀,文军、文华、大金都是解放军了,好啊,我这心总算踏实了。”


一辆奔驰车开到门前,刹住,何家桃下车,拎着一篮水果走进来。家桃怀孕四个月了,腰圆了,脸上呈现了一些孕妇斑。家桃看见李文华,只是稍微愣了下,便笑了。李文华比家桃反倒镇静得多。这是他把对家桃的爱化成泪水抛洒在湘南宜章县的大森林里了。当时他接到何秀梅写给他的信,他一边读信一边哭,边率领他连里的官兵追击湘南游击队,一直追到莽山丛林里。当他看见他的营长刘二郎被游击队从丛林里射来的子弹击毙后,他就停止抹泪了,因为比起死亡这个重大问题来,他的这点为爱情淌下的眼泪实在太廉价了。刘二郎营长的死把他因爱情产生的痛苦包袱卸掉了,这似乎是不搭界的事,但事实就是这样。此刻,他说:“秀梅,当老师辛不辛苦?”何秀梅扬起脸蛋说:“还好。”


家桃把水果放到桌子上,苹果、梨子,还有黄橙橙的芒果。家桃指着芒果说:“这是郭铁城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从广州带来的。”何大金拿起一个芒果,剥皮,尝了口,夸张地闭上眼睛说:“好甜的。”何秀梅没吃,李文华也没动,家桃说:“吃吧,秀梅。”何秀梅瞟一眼说:“我不想吃。”王玉珍回来了,看见芒果很高兴,拿起一个就吃。爷爷在后院做着木匠,旁边摆壶茶,累了,口干了,爷爷就喝口茶。他给胜武做的轮椅失败了,便思考着将那些用过的木料废物利用,给自己勉强做了张靠椅,椅子做得很粗糙,有的地方榫咬不紧,不得不使用钉子加固。此刻,爷爷正呲牙咧嘴地加固那几个没斗牢的榫。家桃拿着芒果走拢去,说:“爷爷,吃芒果,铁城特意让我送来的。”


这时还是小男孩的何白玉,满头热汗地从街上跑回来,见堂屋里坐着的几个解放军是他爹妈让他叫伯伯和叔叔的人,就叫起来:“我也要当解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