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5038字
这年冬天,中国开始了改革开放。报纸上、广播里,都在对中央提出的改革开放进行大讨论。我们也感觉街上和报纸上的政治氛围不像过去那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说话就不像文革中那样左瞧右看思前顾后了。过了年,下了场春雪,那场春雪化净后,改革开放的窗户竟开到了家门口。曾家是青山街上搞“改革开放”的带头人。曾家有个儿子,因打群架劳改过,早两年释放出来后,一直没安排工作。有天,他突然把自己家的窗户撬下来,往横扩充半米,买来水泥和石灰,重新弄了下,用黑油漆在石灰墙上写下:“青山街食品店”六个不太工整的字。他借辆板车,拖来烟酒酱油味精盐和一些食品。从此,五一上街买盐和酱油的工作,就近解决了。以前,五一得跑到书院路的向东食品店买盐,再跑到沙河街的酱园买酱油,现在无须跑了,菜还在锅里,李佳可以快走几步,把酱油买回家,继续炒菜。何娟爱吃姜和话梅,也用不着上书院路的向东食品店,就到曾家人的手上买。跟着,韩家开起了炒货店。韩家的男人一直在一家食品店工作,其工作就是炒瓜子、花生和蚕豆。先一年,他正好退休,他老伴当年一直是家庭妇女,身体又不好,吃药把家里的钱吃光了。韩家见曾家的食品店生意挺好,连街道办事处的几个干部和干部家属都上曾家买酒喝买烟抽,韩家男人便和老伴开起了炒货店。你想吃瓜子、花生、蚕豆一类的食品,径直走进韩家称几斤就是,吃完,还想吃,即使是半夜,也可以去敲韩家的门。离青山街不远的南门口、黄兴路一带也有人打街了,于盛夏里推着三轮车,三轮车上挂着衣服或鞋袜,沿街叫卖,有的青年还手握电喇叭吆喝,把行人叫到摊子前,“便宜啊便宜啊,走过路过莫错过啊。”一年前,一过晚上八点钟,南门口一带就冷清了,如今,晚上十点都过了,那一带仍热火朝天,仿佛是才断黑。有天,我和李佳看完一场电影回家,对爹说:“街上还很热闹,小商小贩占据着街头巷尾叫卖。爹,看来中央真的在提倡改革开放。”爹问:“没人管?”我把目光投向院子外的曾家和韩家,“谁管他们了?”爹挠挠头皮,有头皮屑飘下来,说:“真的不是文化大革命了。”
秋天的一天傍晚,一辆黑色轿车在门前停下,何陕北下车,缓步走进来。他仍着灰色中山装——这一年,很多干部为显示自己紧跟社会形势,开始穿西装、打领带了。他还是那么胖,因胖,脸很圆,眼睑上也多了层肉,就感觉眼皮很厚。他告诉我们他父亲平反昭雪了,省委准备下星期为他父亲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陕北说:“我父亲的灵魂能得到安息了。”但感觉上,陕北好像不那么欣慰,他脸上胡子没刮,目光也有些散漫、疲惫。那个精气神蓄于一身、说话颐指气使的陕北,好像只能到记忆里去找了。爹陪他坐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对大哥的画赞赏几句,大哥正应刘家男人的请求,给人家画牡丹花。陕北走后,爹看着陕北的背影说:“陕北人不痛快。”大哥说:“他是造反派干部,没把他拉下来,那是他父亲积的阴德。”爹见僧人在打扫后院,就知道僧人已念完经,便去告诉僧人。
这一年,在日本已是淘汰的产品,单喇叭或双喇叭收录机涌到了长沙街上,一些年轻人就穿着喇叭裤,拎着这种收录机在街上游神一般晃荡,声音拎得很大,可不是放文革歌曲,而是放优美的舞曲或邓丽君那甜言蜜语似的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美酒加咖啡》等等。大家听惯了文革中杀气腾腾的歌,诸如《东风吹、战鼓擂》或《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一类,邓丽君的歌声听起来就十分轻柔、缠绵和令人动情。公共汽车上的人听着邓丽君唱:“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添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就颇有同感地彼此相望,有年轻点的人便跟着收录机哼唱。这年的长沙,已没人再唱样板戏和文革歌曲了,磁带突然不知从哪个渠道涌来,充斥在街头巷尾的摊子上,要长沙市民“喝完了这杯,再添点小菜”,当然让人感觉新鲜、亲切和兴奋。街还是六七十年代的街,房子也大多是六七十年代建的房子,但六七十年代里那种令人紧张的政治空气、那种彼此防范的格局,到了邓丽君的歌声走进长沙街头时,就真的没有了。女人们不再穿单调、朴素得没有女性气息的衣服,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上身了。男人们早脱下已穿厌的假军装或蓝工作服,穿西装,很张扬的喇叭裤也出现在年轻人的腿上。一些不怕出丑的青年男女,兴致来了,将收录机往街头一放,当众快乐地搂在一起跳交谊舞,就有花花绿绿的生命的感觉,仿佛春天在大地上热情地涌动。
星期天,郭承嗣出现在我们眼前时,穿着灰色喇叭裤和一件白夹克,头发烫成卷发,时髦得像长沙街头的小青年。他带了个女朋友来给他外公和舅舅、舅妈们过目,说:“小范,糖果饼干厂的。”小范长一张苹果形状的脸,小小的眼、嘴唇也小而薄,皮肤很白,长得很甜,身上似乎有饼干香味儿。家桃那天也在这里,她一见小范就喜欢,表扬说:“你们俩有夫妻相。”小范脸红了,瞟着未来的婆婆。郭承嗣欣喜的样子掏出飞马烟,点上,叼着。秀梅回来,看见郭承嗣穿着裤口很大的喇叭裤,皱起眉头说:“你不要穿喇叭裤。”郭承嗣说:“姨,我们厂里的年轻人都穿喇叭裤呢。”何秀梅的思想还没改过来,她还是觉得中山装和工作服好看,说:“你这身打扮不像工人,像社会上的人。”郭承嗣感到姨的思想落后了,他懒得跟姨争辩地一笑,把目光放到小范脸上,小范却看着门外。门外是金灿灿的太阳。有邓丽君的歌曲从曾家的店子里很柔情地飘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老奶奶这些日子嗜睡,吃过早饭总要睡两个小时,老奶奶听张桂花说郭承嗣带着对象来了,就起床。老奶奶抓着小范的手,仔细打量着小范说:“多年轻啊。”老奶奶老得背都弯了,穿着黑毛衣,那模样像是给小范行大礼,小范就很不好意思。
不几天,国庆也穿着喇叭裤回来了。他拿着我给的钱自己上街买的,一个背头、一个画夹子,脸上还戴副墨镜。这让秀梅想起老电影里上海滩的二流子,就又皱起眉头说:“好样子就不学。”国庆懒得理他姑妈,直接进了房间。有天,何秀梅从街上回来,见何五一腿上一条浅蓝色喇叭裤,穿一件黑毛衣,修长的身材伫立在夕阳下拉着小提琴练习曲,偏着头,弓在他手腕下迅速地跳跃,那么年轻,姿势那么优美,她心里不由得赞叹一声“他真帅”。那一刻,秀梅承认她老得落伍了,思想没赶上时代前进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