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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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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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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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40字

爹所在的第五师一直打到岳州,把鄂军打出了湖南。爹所在的三团官兵只剩下三分之一,一团也只有过半的兵力,于是一团和三团都退回长沙休整。四团一直是第五师的预备团,官兵相对较完整,继续紧随北伐军北上,二团的官兵驻守岳州。在攻打岳州时,鄂军的一颗炮弹落在二团团部,炸死了团长,副团长李雁军就接替了团长。临行前,李雁军团长走进我爹的营部,与我爹对酌,走时说:“我二团奉命驻守岳州,你代我向师傅师母和张桂花问好。”爹看着身为团长的李雁军说:“我一定把你的问候带给桂花嫂子。”


爹所在的三团于一个星期后开拔到距长沙一百多华里的何家山乡便被命令原地休整,发布这个命令的是唐生智。赵恒惕被北伐军赶下台后,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便任命原湘军第四师师长唐生智为湖南省主席兼湘军总司令,任命赵振武为湘军副总司令。赵振武拒绝接受副总司令的军职,他的五师在北伐的路上浴血奋战,已被打得七零八落,这是他不愿意接受任命的原因之一;其次,他不愿意别人背后说他赵振武是个卖身求荣的小人,为了这个军职而背叛他叔叔赵恒惕。赵振武师长和他堂叔赵恒惕都是湖南衡山人,受大山丛林挺拔植物的熏陶,性格就耿直,又是大户人家子弟,从小骑马、射箭,人就更好强,不愿被他人视为战场上滋生的投机分子。唐生智见赵振武拒绝授命,就恼他,清楚赵振武不是只听话的好鸟,便下令五师官兵分别在距长沙一百至几十华里的乡村或郊区休整,等待补充兵源。


爹回了趟家,迎接他的竟是他大儿子和他女人的遗像。爹离开时,这个叫李春的女人好好的,爹打仗回来,这个女人却与他永远的阴阳相隔了。奶奶流着泪告诉爹,李春生下他的二儿子,不几天就死了,死于产后血崩。爹一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经历过大小若干战斗的爹,很悲伤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当奶奶把他的第二个儿子抱到眼前时,他眼睛一黑,厌恶地摆下手说:“把他抱开,免得我摔死这个畜生。”奶奶一听这话,脸都白了,“亏你说得出这种浑账话。”当时我二哥才一个多月大,不过十市斤。爹在家里呆了一天,长时间地面对着李春的遗像,直到这个时候,爹才深深感到原来他是多么爱这个名叫李春的女人。因为没有她,这间曾经见证过他多少次热情似火的房间,竟变得是如此阴冷、空虚和让他哀痛!这都是因为她走了啊,他想。那天晚上,爹禁不住一个人流泪,一早,晨曦还被东边的云层捂着,家里还没一个人起床,爹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拉开门,走了。


这年九月,冯玉祥发表参加国民革命的宣言,在绥远的五原县举行全体加入国民党的誓死大会,宣布成立国民军联军,自己就任联军总司令。消息传到爹的耳朵里已是十月,爹很振奋,想有冯玉祥加入国民革命军,国民革命军在北方就增添了生力军。三团的团部设在何家山乡公所,一营和二营的残部也随团部驻扎在乡上,爹带着三营官兵住在何家山村,爹住进他童年时住过的房子。爹的堂伯何湘雄把我家的祖屋让给我爹,何湘雄见我爹不再是当年那个小木脑壳,而是个英气逼人的青年,便称赞我爹:“金山,你可是村子里最有出息的,当军官了。”爹笑笑。何湘雄又说:“你爹的仇人何世荣被他的土匪手下打死了。”爹都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什么仇人,爹躺在他童年时睡过的床上,看着童年时经常打量的天空,窗外,我奶奶栽的那株桂花树于风中摇晃,摇出一阵淡淡的桂花香。


族长何世昌来了,穿着缎子衣裤,戴着瓜瓢帽,肥脸红灿灿的。爹冷冷地接待他,何世昌问我爹:“你们打算在何家山村住多久?”爹冷淡地回答何世昌:“上面要我们住多久就住多久。”乡村里有鸟叫,一早爹被鸟叫声吵醒了。晚上,乡村十分寂静,狗吠声会时不时打破这种令爹迷茫和痛苦的寂静,在这寂静里,爹满脑袋的李春,李春死前跟他说过的话,李春脸上的甜笑,李春在他身上抚摸时留下的温情,无不在寂静的时刻从逝去的时光里飘出来,钻进爹的脑海,让爹心痛和悲伤。一天,龙团长和杨福全副团长骑着马来看他,上午十点钟了爹还睡在床上,那是张梨木架子床,床上挂着何湘雄家的蚊帐。龙团长见我爹还躺在蚊帐里呼呼大睡,便批评我爹:“何营长,你蛮会睡觉啊。”爹说:“我请你们喝酒。”


何家山村有一处酒店,在村街上,吊着个幡,幡上只写着一个字:酒。幡时常在风中摇晃,似乎在招揽酒客。何家山村的男人大多喝酒,自家酿酒,自己喝。酒店的生意平常十分清淡。酒店老板姓马,是个驼背,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五,生一张见人就谄媚的鼠脸,殷勤得让人肉麻。马驼背很小就随嫁到何家山村的姐姐来到何家山村,长大后,姐姐姐夫在村里买下几间旧房屋,整饬一番,他便娶妻生子,在这村里扎了根。马驼背在村里没田,他一个驼背,打临工、干重体力活又吃不消,便弄个小酒店,惨淡经营了二十年。自从爹的三营官兵驻扎在何家山村后,酒店的生意就热闹起来,一些官兵没事就步入酒店喝闷酒,把对亲人的思念和晚上的荒凉时光打发掉。


爹把龙团长和杨副团长带进酒店,酒店里坐着几名下级军官,下级军官一见团长、副团长和营长拥来,慌忙起身敬礼,跟着一个个开溜了。酒店里有条黑狗,看见爹就摇尾巴。酒店老板的女儿走来,为他们盛酒。这是个十分乡村气的姑娘,十六七岁,生一张黑黝黝的圆脸,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嘴却红嘟嘟的,着一身蓝花布衣裳。龙团长一见姑娘就淫心荡漾,对杨副团长说:“这姑娘可以日呢。”爹听龙团长这么说就打量姑娘,感觉这姑娘除了黝黑,长得还真有几分可爱。姑娘对我爹抿嘴一笑,低头走开。龙团长却色迷迷地浪笑着说:“何营长,跟她说,让她今天跟本团长走。”爹冷冷道:“她可不是碧湘街的姑娘。”姑娘端着一碟花生米走来,龙团长伸手摸了下姑娘的屁股,姑娘脸红了,慌忙跑开。


爹晓得龙团长好色,一双贼眼总是盯着女人的屁股和胸部,爹皱着眉头说:“团长,何家山村是我的老家,你要给我点面子。”龙团长没说话,杨副团长举起酒碗,“来,”杨副团长说,“我们一口干。”爹一口把碗里的谷酒喝干,把碗给杨福全和龙团长看,姑娘走来,重新为三名军官倒酒,酒从尖嘴瓦壶里洒出来,又把三只碗添满了。龙团长的那双色眼紧盯着姑娘。爹知道龙团长想打姑娘的馊主意,就起了保护这姑娘的意思说:“团长,她跟我们家是亲戚。”龙团长看眼我爹,见我爹一脸正色,丝毫也不逢迎,便退让地笑笑,把马驼背叫来。马驼背已四十多岁,一张脸笑眯眯地望着龙团长,龙团长绷着脸问:“这村里有没有妓女?”马驼背咧开大嘴笑道:“这又不是城里,哪里有您说的那种女人?”酒喝到下午,龙团长醉了,爹把龙团长扶上马,马便驮着龙团长一路小跑而去。


何家山村是个有着两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村子在一个山窝里,四周都是山,中央是一大片农田,有几百亩。一条村街,村街上建了个何家祠堂,那是清朝初年建的,有近三百年历史,祠堂里供着祖宗的牌位,一大片。祠堂上下两层,楼板地。爹的官兵大部分就宿在祠堂,住不下的就宿在村民家的堂屋里。爹把村里的情况摸熟后,让炊事班的兵在村人手上买头肥猪,杀了,宴请乡邻。那天中午来了很多村人,把祠堂里的几张八仙桌坐满了。爹举起酒碗,在村人面前行个大礼,“各位长辈,我代表我爹妈向各位长辈敬杯酒。”说着,爹把那碗谷酒一饮而尽。众乡邻都高兴,爹又说:“我们三团这次在打吴佩孚的军队时,损失很大,团长让我在乡里招兵,还望众长辈支持。”何湘雄大声道:“说得好,这才是有出息的人说的话。”爹看一眼堂伯何湘雄,又说:“如有乡亲有志从军,只管进敝人的三营,敝人一定尽绵薄之力,照顾好乡里乡亲。”爹说了很多,声音朗朗的,最后说:“当今是乱世,是出英雄的年代,与其在家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还不如投身革命军。”


爹在祠堂里设个招兵站,但招兵站设了半个月也没人来报名。这天,龙团长的传令兵来了,让爹去乡里领新兵。爹领回来一百名新兵。这一百名新兵一来,以班为单位,整天在村民晒谷的坪上操练,班长都是老兵,喊口令,新兵就在口令声中卧倒、翻滚或开枪射击。新兵一来,何家山村更热闹了,一早就有哨子声,跟着就是跑步声,把鸡啊鸭啊鹅啊吓得四处逃窜。不久,何家山村有十一名小伙子跨入招兵站,要求入伍,那十一名小伙子见三营的官兵在村子里走路耀武扬威的,村长啊族长啊都不放在眼里,这让村里的年轻人羡慕起军人的无拘无束来,就不顾父母反对,跑来报名。爹将他们编进三营一连,让刚入伍的何湘雄的小儿子何刚当班长。爹把何刚叫到面前说:“你爹和我爹是堂兄弟,我们也是堂兄弟,你爹当然想看到你出息,你要争气。”十八岁的同我爹一样高的何刚高兴道:“我会争气。”爹捏捏何刚的手臂,感觉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去吧,多向排长请教。”


没有练兵场,何刚就在自家的晒谷坪上练,练向左转向右转、练卧倒练匍匐前进练劈刺。中午的太阳晒到头顶了,何刚仍不解散他的士兵。爹就把从前赵团长表扬他的话表扬给何刚听:“何班长,你是当兵的料子。”何刚受到我爹表扬,就更加来劲了。


村前有一个竹子编的凉亭,供挑担子的村人歇脚,一旁有几棵大樟树,一条小溪就从这几株大樟树前流过。一座石桥横跨小溪,村民们常打着土车,赶着牛从这座石轿经过。坐在这处竹亭里,前后左右都是不同的山水景色,又清静,爹就喜欢独自来此处坐坐。一天,爹坐在这里,回想着李春的娇媚,想得都发痴了,一女人挑着担子走来,是马驼背的闺女,她从集市上回来,挑着肉和一些腌菜,汗流浃背地走进竹亭,放下了担子。她家的大黑狗紧跟着她蹿进亭子,歪头看着我爹。爹瞧一眼黑狗,马姑娘对我爹一笑,边拿毛巾揩汗水。爹想起马驼背叫她“秋燕”,便说:“秋燕,累了吧?”秋燕说:“不累。”爹见她背都汗湿不少,前襟也湿了,贴着她隆起的***,笑道:“还不累?”秋燕瞅着我爹,“不累。”爹当年二十五岁,很英俊,又是营长,脸上飘着那个年代里军人特有的傲气,就英姿勃勃。秋燕问我爹:“营长是好大的官?”爹回答:“不大。”黑狗在亭子里徘徊,一边嗅着什么,爹望着黑狗,秋燕大声说:“我爹说营长就是大官了。”爹噗哧一笑,摸摸蹭着他腿的黑狗,“是吗?”秋燕用一脸认真的神气说:“我爹说的。”爹觉得她长得结实可爱,脸上的五官细看起来其实很好看,只因一张脸经常在太阳下晒,皮肤就黑,而黑色掠走了她应有的美丽。爹问:“秋燕,你有婆家没有?”秋燕摇头,“爹要把我嫁给一个瘸子,我不愿意。”


一阵清爽的山风吹来,带来桔子的芳香。爹深深吸口气,见眼前的秋燕像一只熟透的桔子,又问:“你怎么不愿意呢?”秋燕嘟起嘴说:“我才不愿嫁瘸子呢。”爹很久没碰女人,而女人的体味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妙之处却在他记忆里飘香,犹如饭香味儿让饥饿之人阵阵缅怀一般。爹在秋燕那健康的身体以及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面前、颤栗了,心里升起了甜甜的雾。有那么一个瞬间,爹有这种感觉,就是只要他伸手便可以把她揽到怀里。秋燕说:“咦,你背后的字写的是什么?”爹回头,背后有二行毛笔字,写在竹壁上,写着两句这样的话:“共产主义万岁!!!一切权利归农会!!!”爹把这两句话念给秋燕听,秋燕想起来了,说:“有人要我爹参加农会呢。”爹看眼远处的山脉,把心里的色鬼赶走道:“秋燕,你快回家吧。”秋燕身上的汗已干,好像也没理由再在亭子里停留,挑起担子,走了。


秋燕的身影消失在村头一处土砖农舍前,那土黄色的墙上,用石灰写着:“共产主义万岁!!!农民协会万岁!!!”爹瞪着这句口号,想这句口号是什么时候写在这墙上的?仿佛是刚写的,白石灰似乎还在流淌。一条通向村里的路穿过前面的桃树林,爹向桃树林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