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8752字
爹的团长身份让爹转到一间较为安静的病房,在那病房里爹遇见了赵振武师长。赵师长处在昏迷中,时醒时坏。那颗来自红军的机枪子弹打断了赵师长的脊椎,因此赵师长一动也不能动。有天上午,赵师长被潮湿的带着树汁芬芳的南风吹醒了,他认出我爹,就哀伤地说:“金山,我们第五师彻底完了。”爹见赵师长醒了,也难过地说:“是完了。”天花板上有两只蜘蛛爬上爬下地分别布置着它们的陷阱。窗外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赵师长伤感地说:“我突然感到,我们并不是为理想而战,我们是因怕死而战,是吗?”赵师长想的问题总是比我爹要深一个层次,爹没法回答,赵师长也无须我爹回答,又颓废的自言自语:“我们的敌人,那些红军,有共产主义理想,所以他们打仗比我们勇敢,因为他们有理想支撑,就不怕死。一个连可以抵挡我们一个团啊!而我们呢?仅仅是为执行蒋总司令和何键的命令而打仗,不执行就送交军事法庭。而我们的官兵也只是为执行我们的命令而打仗,所以我们的官兵比红军怕死,我们是因怕死而战。我说得对不对?”
爹的脑袋比赵师长简单,从没想过这些问题。爹脸色苍白地看着师长,师长的脸色更加苍白。师长有很长时间不语,仿佛在拼命想着什么,突然,师长在病床上哆嗦了下,随后师长悲伤地却又平静地瞪着天花板说:“我们即便死了,脑袋里也没一点可以慰藉我们去死的理想,这是我们的悲哀啊。”这是赵振武师长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几天后,赵振武师长死了。军医说:“赵师长死了。”爹挣扎着,想坐起来,军医说:“你不要激动,躺下。”爹又颓然地躺下。赵振武的尸体于一刻钟后被两名军医搬到担架上,拉走了。病床空了半天,午后,又有一个负伤的军官被抬到赵师长生前躺过的病床上。窗外是树林,午前下了场暴雨,这会儿湿润的空气飘进来,抚慰着爹惆怅、迷惑的面孔。
爹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赵师长生前抛给他的,那就是他们是为什么打仗?真的是为怕死而打仗吗?爹想不明白。那天晚上和接下来的几天晚上,爹的大弟总是来到爹的梦里,不是同爹坐在青山街三号的院子里,就是少年时候的何金江背着书包尾随着他的情形,最终却是躺在地上的冰冷的模样。这害得爹一醒来就直冒虚汗,就想假如他能活着回到长沙,他怎么面对他大弟的儿子?怎么面对爹妈?他又万分后悔地想这个问题,当时他干吗要借赣军的山炮轰红军坚守的石头房子?这些问题每天缠着他,让他想逃离战场。“去他妈的蒋总司令,”爹骂道,“懦夫、杀人犯,放着日本侵略军不打,却命令我们打红军。老子不干了。”爹一旦做出这种决定,就马上留意出出进进的人和车了,心里就荡漾着逃跑的欢乐。
有天,爹瞅准机会,爬上一辆从省城运药品来的,车上印着红十字架的卡车车箱,卡车车箱里有两个女子,都穿着长长的白衣服,胸前挂着红木做的十字架,其中一个圆脸女子问他:“你干什么?”爹正想回答,另一名长脸儿女子瞅一眼我爹说:“让他上车吧。”爹就将一条腿跨进车箱,长脸女子伸手拉爹一把,爹就进了空空的车箱,爹对长脸女子充满谢意地笑了下,车缓缓驶离出战地医院。圆脸女子问:“你去哪里?”爹反问:“你们去哪里?”长脸女子说:“我们回长沙。”爹答:“那我去长沙。”圆脸女子皱下眉道:“你这是逃跑。”爹折过脸来看一眼圆脸女人,这女人二十多岁,表情刻薄和冷漠。爹说:“姑娘,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长脸女子用手肘捅一下同伴,爹看长脸女人一眼,这女人二十来岁,一张脸像葵瓜子,一双眼睛弯得很明媚,鼻梁很挺,嘴唇丰腴。长脸女子问我爹:“你在军队里是什么职务?”爹没穿军服,穿的是医院里给他穿的白底蓝斜条纹布衣裤,这时已是五月,南方的五月已开始热了。爹说:“一个老兵,没军职。”长脸女子一笑,“你是哪里负伤?”爹把衣扣解开,身上就有好几处伤疤,左胸和肚子上的两处新枪伤,肉还是刚长拢的红肉。长脸女子惊讶极了,指着爹左胸上的疤痕说:“这里面是心脏呀。”爹无所谓地一笑说:“军医说,子弹正好从心脏旁边穿过。我命硬,子弹从我背上钻了出去,哈哈哈哈。”
卡车在破烂不堪的公路上行驶,摇摇晃晃的,一会儿就把爹的瞌睡摇上了头。爹沉入梦乡,身体不觉就歪在长脸女子身上。长脸女子没有挪开身体,把自己的腰给爹靠着,爹的头慢慢滑到长脸女子的腿上,爹隐隐约约听见圆脸女子对长脸女子说:“他真脏。”爹正想醒来,说声“对不起”,却听见长脸女子说:“没关系。”爹就没挣扎着醒来,因为那当儿爹实在很困。爹醒来时,车已停了,爹的涎水流到了长脸女子的腿上,长脸女子自始至终没把腿挪开。爹抹下嘴,嘴和下巴处都湿湿的,爹坐起,惭愧地瞧眼长脸女子。长脸女子说:“你醒了?”爹觉得长脸女子真善良,竟把自己的大腿提供给他睡这么长时间,爹十分抱歉地说:“请问现在我们到了哪里?”长脸女子嘻嘻笑答:“车烂在路上,开不动了。”爹望眼车外的山丘,圆脸女子已下车,站在一棵树下对长脸女子说:“下来伸伸腰吧,小付。”爹知道了长脸女子叫小付,就道歉:“小付,我把口水流在你腿上,真对不起。”小付一笑,“我没计较。”爹看小付一眼,心就一跳,说:“你是个好女人。”小付冲我爹有意见地噘起嘴,“你别叫我女人,我还没结婚。”爹心里高兴道:“小付你多大了?”小付说:“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二十岁还没嫁人,在世人眼里的确是老姑娘了,那时,姑娘往往十五六岁就嫁了人。圆脸女人在树下继续叫:“小付,下来走走吧。”
司机是个年轻人,瘦高个,长一张马脸,皱着眉头站在车前抽烟。一旁有个老人,身材高大,着一身黑衣,黄头发、蓝眼睛,一脸乱草样的络腮胡子,胸前挂着个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十字架上绑着个人,歪着头,是耶稣。小付对我爹说:“他是基督教堂的牧师,英国人。”爹点下头,小付又对我爹说:“司机是我们红十字会的,是邱姐的丈夫。”爹从小付的嘴里得知圆脸女人姓邱,邱姐的丈夫不爱搭理人,看我爹一眼,继续瞧着车头,引擎盖打开了,此刻还有余烟冒出来。爹不懂汽车也就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农民在田里干活,这会儿看见有台汽车停在路上,就直起腰看着汽车和他们。农田过去是几幢农舍和一片树林,再前面是一座山。五月里,有一股泥土和花木的芳香于山风中和着狗吠声飘来,让爹呼吸着感觉舒畅。不远处有几栋农舍,有炊烟袅袅升起。已近黄昏,天色已于不知不觉中转红了。
身材高挑的小付走过来告诉我爹,他们已跟一农家说好了,在他家吃晚饭,还得找房子住下,要等三天后另一辆送医药的车来了,才能把她和邱姐及牧师带走。小付用清澈的明眸看着我爹说:“过来先喝茶吧你——”声音甜甜的,在田野上如雾一般飘升。爹第一次觉得这女子真大方、直率和热情,爹就跟着她向那农家走去。
农妇为他们倒了一碗碗茶。爹走到门前,一排茂密的竹林挡住了夕阳温情的光辉,致使这栋农舍处于阴凉之下。两条大黄狗蹲在坪上,见他走来,也弓起身,晃了晃尾巴。爹注意到路旁有一大簇玫瑰,开得火红火红的,一股熏风把玫瑰的馥郁尽数吹入爹的鼻息。爹蹲下,继续用鼻子呼吸玫瑰花蕊的芳香。小付走拢来说:“这花好漂亮啊。”爹觉得这女子应该受过教育,因为她说话和举止都落落大方。小付又仰起长长的脖子一笑,“我喜欢田园风光,给人好浪漫的感觉。”爹觉得她的眼睛很迷人,长长的睫毛使她眼眸的上部处在阴翳中,这使她的眼眸呈现两种颜色,望着你时,仿佛是一种梦幻的目光;下巴尖尖的,是一颗瓜子的下巴;脖颈又圆又细又长,皮肤光洁、润泽。爹想这个女人真美,心里那桶水就漾起来,嘴就甜,“小付姑娘,你比玫瑰花还漂亮。”小付的脸红了,而夕阳使她的瓜子脸蛋更加红灿灿的。邱姐在房里叫“付琳付琳”,小付应声而去。爹知道了她的名字:付琳。
吃过饭,月亮升上来,挂在浓重的树梢上,黄黄亮亮的,使天空的颜色变得更蓝。住宿是个问题,这家农民只能腾出一间房,隔壁家的农民也只腾得出一张床,牧师就准备睡隔壁家。邱姐望着东家说:“我们付琳小姐还是个未婚姑娘,这村里有没有好人家让她住两晚。”东家是个壮硕的农民,农民说:“我伯伯家有两间客房,我带你们去问问?”付琳说:“只要有床睡就行,我累得要死了。”爹和付琳随农民出门,两条大黄狗欢快地跑到他们前面,好像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在前面引路。月光如水,地上的坑坑洼洼隐约可见。夜色真美。
爹于这片夜色中,和付琳跟着农民走过一条田埂,进了村,又往前走几十米,走到一个院落前,一张大门紧闭着。农民走上去敲门,大门开了,窜出来一条大狼狗,狂吠着,农民对那大狼狗说:“赛虎,别叫。”农民领着我爹和付琳步入院落,走进一间堂屋,堂屋里坐着个蓄脸白胡子的老人,一旁是个着一身绿衣服的女人,正给老男人捶肩。农民叫这白胡子老人“伯伯”,指着我爹和付琳说:“他们都是省城红十会的人,车坏在路上,要等省城的人来修车,想在您家借住两晚。”老男人迟缓地打量着我爹和付琳,农民又解释道:“他们一共五人,另外三个住在我家和我弟家,其中一个还是洋人,是什么牧师,黄头发、大胡子。”老男人对领他们步入堂屋的女佣说:“你去收拾下客房。”
女佣很快把客房收拾完了,爹和付琳被女佣带进客房。客房有两张床,并排放着,都挂着蚊帐,靠窗摆张黑漆桌子,桌上放着盏煤油灯,灯芯一跳一跳的。女佣拿来一壶热茶和两只碗,退了出去。室内就剩了爹和付琳,还有五月夜晚的田园空气和院子里十分踊跃的蛐蛐叫及窗外清脆、欢快的蛙声。爹第一次与一个不属于他的女人同宿一室,就觉得有意思地觑着这女人。女人说:“我应该认识你。”爹吃一惊,木木地看着她。女人一笑,“你不记得我是谁了?”爹迷茫了,“请姑娘明示。”女人笑笑,“你回忆一下。”爹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女人带点撒娇的形容说:“我要你好好回忆。”爹觉得这女人真怪,就沉下心来仔细回忆,但爹怎么也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她。女人要求我爹转过身,她要脱衣上床了。爹不好意思地扭转身,女人迅速脱下衣服上床,放下了蚊帐。爹站在窗前,还在努力回忆在哪里见过她,想难道她是碧湘街的青楼女子?爹马上又否定。爹想起赵师长,又想起何刚营长、张小江连长和陈警卫等等,他们一个个都战死了,心里就很难过和茫然。
乡村里,五月夜晚的空气催人入眠,爹感觉自己的头很重,仿佛有座山压着脑袋。爹上床,放下蚊帐,一枕到草席上,思想就涣散开,像水漫开一样,一大片思想朝着梦乡那条沟壑流淌而去。爹似乎听见女人在另张床上问他“你想起我是谁吗”,爹想张嘴说话,可是浓浓的睡眠不让他的意识跟着她跑,就没答。爹梦见他大弟在地上爬,变成一条蛇,爬到了一株树上。那是一棵爹从没见过的树,一个声音在爹的脑海里说“这是棵菩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