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9294字
爹气呼呼地走出来,死了再带妈回青山街的心。从此,爹和妈一门心事地经营着老兵饭店。我那时小,爹妈没心情管我,自己就走出来玩,走到木匠父子家看木匠父子做家具;或走到井旁看彭家一家人敲打白铁桶和脸盆,可以一上午或一下午地看;或看雷家父子把轮子卸下来,拿钳子、扳手紧钢丝、给弹子上黄油和补胎。要不就走进包子铺看常德人做包子,再不然就蹲在地上看大我几岁的男孩玩玻璃弹子。我以为我会在这条街上就这么一天天长大,就跟我爹以为他会永无止境地于这条街上当他的饭店老板一样。但都没有,世事难料,那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侵略军对中国发动了全面战争,企图占领整个中国,让中国人当他们的亡国奴。这使长沙的民众满怀愤慨,也激发了长沙民众的斗志,大街小巷上都张贴着公告,鼓励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人从军,好把狗日的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保长挨家挨户地走访和动员,彭家老大是街上第一个报名参军的,他书也不教了,一张黑不溜秋的鼠脸上充满义愤,在街上说,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不得不弃笔从戎。木匠老二受彭家老大影响,也报了名,他对我爹说:“中国都要亡了,还做什么木匠?我打日本鬼子去。”这年我爹三十六岁,胡子在他腮帮上乱长,人也胖了。爹温和地笑笑说:“现在是轮到你们年轻小伙子为国出力了。”雷车夫见我爹这么说,边抠着晒得黝黑的光头,边转身去找保长登记参军。过了几天,他一身新军装地走进老兵饭店冲我爹笑,一只粗壮的大手撑着门框,一颗光头在天光下闪闪发亮,“何叔,我也要去打日本鬼子了。”爹把头一个劲地点,觉得他是个好青年,“好好好,小雷,替我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爹开的老兵饭店名气太大了,太大了就会有人慕名来吃我爹烧的红烧猪脚。他的老伙计龙团长和杨团长终于有一天来了,他们早就听人说老兵饭店的红烧猪脚好吃,那天中午就来老兵饭店吃红烧猪脚。龙团长一眼认出了我爹,很是吃惊地瞪大两只金鱼眼睛,问我爹说:“你他妈的没死?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原来你躲在这条街上开饭店。杨团长,何金山这狗娘养的没死。”杨福全冲进来,一张与我爹一样胡子乱长的脸庞上满脸惊讶,大叫:“何金山,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爹被杨福全一双有劲的手搂了起来,爹笑,说:“我又不是大姑娘,放下我。”爹把龙团长和杨团长介绍给我妈认识说:“这是龙团长、这是杨团长,我们曾经都是赵振武师长的手下。”龙团长看着我妈,大加赞赏说:“原来你还狗屋藏娇,行吧你!”爹惭愧道:“她是我内人。”杨团长也昂着他那颗固执的芋头脑壳打量我妈,目光里满是惊异和忌妒。我妈笑,“金山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们。”龙团长大嘴一咧,满脸不信任地问:“不是说我们的坏话吧?”妈说:“他说你们好呢。”龙团长就哈哈哈笑,问我爹:“金山,你晓得赵振武师长么?”爹望着龙团长,龙团长以为我爹不知道赵振武师长的下落,脸上就呈现几分伤感说:“有天,碰巧我在我们师长家见到一本油印的阵亡将士名册,我在将士名册上看到赵振武的名字,还看见你的名字,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爹这才开口说:“赵师长就倒在我身边,一颗子弹打断了他的腰椎,当时我和赵师长都负了重伤,后来赵师长死在战地医院。”
爹做了两份猪脚,亲自端到桌上,龙团长和杨团长吃得满嘴流油,自然也赞不绝口。龙团长回到他的团部,十九师师长打他的电话(那时长沙已有了电信局,一些重要人物家里都装着电话),叫他去搓麻将。龙团长在麻将桌上对他的师长说:“师长,今天我碰见鬼了,居然碰见第五师赵师长麾下的一名团长,我的一个老朋友,我们都当他死在赣南,阵亡将士册上明明写着他的名字,谁知他悄悄溜回长沙,开起了狗日的饭店。”师长觑着龙团长问:“谁啊?”龙团长说:“何金山。”师长叫道:“何金山?十几年前,我们在陆军讲武堂一起学习过。”龙团长望一眼他的师长说:“那你们还同过学啊?”师长哈哈大笑,“我知道这个何金山,在讲武堂时他不爱说话,不太合群。”他问龙团长:“这个何金山打仗怎么样?”龙团长拧着眉头想了下说:“要我看,他当个团长没问题。”师长说:“何键省主席有把我十九师扩编成湖南第一军的意图?真要扩编的话,让他到你手下当个团长吧。”
众多的新兵招募,让第十九师迅速扩编成湖南第一军,当然还有第二军、第三军。一天,两匹战马飞奔到老兵饭店,两名军官跳下战马,进门便嘻笑不止,进来的是贺新武和杨福全。爹看见贺新武,十分激动,抱住他说:“我不是做梦吧?”贺新武嗓门很大地哈哈大笑,“我也以为你死了,这几年都没听到你半点消息。”说着,贺新武擂我爹一拳。杨福全团长说:“你又得重新穿上军装,何团长。”爹摆下手说:“要我穿我也不穿了。”贺新武团长接过我妈递来的茶,喝口茶,杨福全从皮挎包里拿出一纸任命书,“何团长,军长令我把任命书亲手交给你。”爹不敢相信地接过任命书,上面赫然写着:湖南第一军第二师第四团团长何金山,接到任命书,即日到军部报到,否则以逃兵罪军法处置。下面盖着湖南第一军的公章,还有刻着军长大名的隶书私章。爹呆了。
爹想不到阔别整整三年半的军旅生涯又向他招手了,贺新武和杨福全离开后,妈问:“还真的军法处置呀?”爹怅然地坐下,“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如果置之不理,那还不拿我何金山开刀?”妈“啊”了声,把脸贴到爹的肩上说:“我和文兵怎么办?”爹明白他这一走,让她留下来管理饭店那真是太免为其难了。爹想下说:“你还是去红十字会吧,那里有你小姨照应。我把文兵送回青山街。”妈很难过,“我跟你和儿子都分不开呢。”爹把妈搂到怀里,“我也不想分开,日本鬼子要我们当亡国奴,不去打日本鬼子不行啊。”
有人走进饭店,嚷道:“来份红烧猪脚,老板。”爹从里面房子走出来,对顾客说:“今天停业,我被召去打日本鬼子,明天就走。”来吃猪脚的几个人就看着我爹,爹抱歉道:“对不起。”几个顾客走后,爹关了店门,妈很舍不得爹去打仗地把脸偎在爹的胸膛上,爹摸着妈一头乌黑的秀发说:“战争就是死亡,万一我死了,你不要为我守寡。”妈把爹的脸扳到自己嘴上,亲一口说:“你不是告诉我,有个老和尚说你能活到九十岁吗?”爹想起他曾跟妈说过这样的话,哈哈一笑,“那个老和尚是这么说过。”妈眼泪汪汪地摸着爹的脖子,这几年开饭店把爹的脖子开粗了。爹被妈的手抚摸得激情来了,就一脸激情地把妈抱到床上,可是这当儿又有人敲门,嘭嘭嘭,爹大声说:“今天停业。”门外的人说:“我是李雁城。”爹一听是我岳父的声音,只好从妈身上下来。
我贫穷、落难的岳父天天吃我那个在赣南山村里长大的岳母做的酸菜泡饭,吃得都想呕了,就想吃一顿不要钱的红烧猪脚,便一瘸一瘸地来了。我岳父瘦了,瘦得眼眶都凹进去不少,颧骨却顽强地杵在他那张船型脸上,脸晒黑了,脸和胳膊都晒得跟腊肉皮样。我岳父一副饥饿和疲劳相,进门便讨好的模样问我爹道:“大白天,关门干什么?”爹睨着我岳父一笑,“你来得正好,我又被召回军队了。”我岳父斜着两只看了几十年人生看得心灰意冷的眼睛望着我爹,不明白我爹说“你来得正好”是什么意思。爹呲牙一笑,“明天我就得去湖南新编第一军报到,付琳将去红十字会,你如果不嫌弃,这饭店就交给你经营。你别让它垮了。”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且无数次死里逃生的我岳父,尽管处惊不变了,还是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一定替你经营好老兵饭店。”爹把饭店的门钥匙和钱柜钥匙一并交给我岳父,“付琳会住在红十字会,你和小周可以睡在店里。”我岳父道:“好好好。”
次日上午,爹叫辆人力车,先把妈送到红十会,接着叫车夫向青山街跑来了。爷爷奶奶一家人正在吃午饭,围着一张大圆桌,爹让人力车夫帮他把大包小包提进家,爷爷、奶奶、我二妈、张桂花、梨花、胜武、正韬等都瞪大眼睛望着。爹付了车费,把我拉到爷爷面前说:“叫爷爷。”我叫了爷爷,爷爷很高兴,脸上的笑容都洒到了我脸上。爹又把我拉到奶奶面前,“叫奶奶。”我叫了奶奶,奶奶却冷声道:“我没这个孙子。”爹不恼,把我拉到秋燕前面,“这是你二妈,叫二妈。”我叫了声二妈,二妈憎恶地瞟我一眼,不语。爹把大人介绍完,就指着胜武、正韬说:“他是你大哥,这个是你二哥。你还有个大妈,也就是你胜武和正韬哥哥的妈,她死了。”爹又指着家桃和秀梅介绍说:“这是你大姐,她是你二姐。”临了,爹对他爹妈说:“爹、妈,我被重新召入军队,要去打日本鬼子了。”
爷爷“哦”了声,奶奶把目光放到我爹身上问:“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呢?”爹瞪奶奶一眼,那目光很凶,犹如一道闪电落在奶奶身上,吓得奶奶一惊。大家都望着爹,爹把目光放到张桂花脸上,张桂花忙一脸温和地笑着,爹觉得在坐的大人里,似乎只有张桂花最值得他信赖,“桂花,我把我小儿子文兵交给你了。”张桂花说:“好的。”
爹抛下我,赶到军部报到,军参谋长拿起我爹递上去的任命书,把团长那一杠划了,黑着脸说:“你来晚了,团长一职已授予彭刚。”军参谋长在划掉的团长后面添一行字:四团三营营长。他把任命书递给我爹,昂起脸,“四团三营营长何金山,我命令你马上赶到四团向彭刚团长报到,不得耽搁。”爹拿着任命书,想他又成营长了,这可是久违的军衔。
四团在浏阳河边上,正在河堤下大练兵,四团团部设在一处傍着杉树林的矮房里。先是一排挺拔的杉树呈现在爹眼里,接着是那排土砖茅草的矮房子,再接着爹被一匹强壮的白马深深吸引了。那匹白马在土砖颜色的衬托下很白很亮很高大,那匹白马对走向它的我爹嘶鸣着,爹一眼就认出了它,它就是耒阳的残废军人赠给爹的那匹白玉,也是爹三年前卖给一名中年军官的白公马!白玉的嘶鸣声让爹激动,仿佛故友重逢。爹忙走拢去抱住白玉的头抚摸。白玉的嘶鸣声招来它的主人,它的主人看见我爹,也是一愣,他就是花三百五十块大洋从我爹手中买下马的中年军官。中年军官比三年前胖多了,脸圆了,脖子也粗了,衬衣的扣子紧绷着他肥大的肚子。爹一见他的军衔是团长,马上问:“你是彭团长?”彭胖子傲慢地咧咧嘴,“正是。”爹冲彭胖子一个军礼道:“四团三营营长何金山前来报到。”白玉在他们一旁欢呼,拿头蹭我爹的腰和背。彭团长不冷不热地说:“没想到啊。”
团参谋长把爹带到三营,让全体三营官兵集合,然后宣布说:“这是你们三营营长,一个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老兵,大家鼓掌欢迎。”来之前,团参谋长说:“这是一个新兵营,建营没几天,只有排长以上的军官是老兵。大多是长沙市的,你要把这批新兵带好。”爹站到土堆上训话,说:“敝营长当了很多年的兵,打了很多仗,负过几次伤,是从死亡谷爬出来的。当兵打日本鬼子,是每个中国人应尽的职责。我何金山退役三年半了,如今又重回军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日本侵略军赶出中国。”三营的官兵就跟着叫嚷,爹让官兵安静下来,接着说:“打仗不是喊口号,人要机灵,战前要抓紧训练,只有把真本事学到手,在战场上才能打败敌人。”爹训完话,让三营的官兵以排为单位操练,自己亲自下到排里查看。傍晚,一轮残阳涂抹在草地上,还涂抹在一个个满头大汗的士兵脸上,爹在一株柳树下坐下,就见两个面孔熟悉的人笑嘻嘻地向他走来,爹吃一惊,一个是光头雷车夫,一个是浓眉大眼的木匠老二。爹说:“是你们?”雷车夫说:“报告营长,我是三营二连一排一班班长。”木匠老二说:“报告营长,我是三营二连一排二班士兵。”爹很高兴,“好,你们给我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