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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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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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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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846字

那年四月,爹在《湖南日报》上看到一篇文章报道,各地于文革中遭到破坏的寺庙,正一一开始修缮。爹把这篇报道给僧人看,僧人看了,默然良久,吁一口长气说:“我该回寺院了。”僧人大叔在我们家后院自我修行的这十年里,家里人都在变老,惟独他一点也没变老,似乎比十年前他一身破袈裟地步入青山街三号时,还年轻几岁。他面色和善,满脸红光,皱纹不但没加深,反倒浅些了似的。这十年的时光把国庆和五一变成了精壮的青年,把何娟变成了聪明伶俐的少女,把我妈和大哥、大嫂变成了老年人,惟独在我僧人大叔身上,时间似乎不但没往前走,反而还向后退了两步。爹劝僧人弟弟留下说:“寺庙你就别去了。”僧人凝神默想了下,指着报纸上所写的某某寺院说:“我就是这座寺院的住持。”爹懊恼道:“我真不该把这份报纸拿给你看。”僧人没说话,继续打扫后院。


那天晚上,僧人大叔似乎睡得很早。第二天,他该做斋饭的时候,居然没有动静,爹走上去敲门,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桌上只留了张便条,用毛笔写道:“老僧走了,勿念”。没有第二句话。爹看房里,僧人经常捧读的几本经书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僧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是半夜还是凌晨。其实爹是留了心的,但僧人走得太悄无声息了,以致爹连一丝动静也没听见。那段时间,爹开始呈现耳背的征兆了,你说话得加大音量,不然爹听不清楚。爹把这张便条给老奶奶看,老奶奶攥着僧人留的便条,漠然地点头说:“随他去吧。”


当天上午,爹打电话告诉了侄儿大金,大金在电话那头答:“知道了。”我大叔净空僧人在我们家住的这十年,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尽管他的围棋下得好,象棋也下得十分出色,但那都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而且后来也没人找他下棋了。自从他早几年先后五次把那个满心欢喜地跑来学棋的八段高手下得汗流浃背后,就连好学和好胜之心兼而有之的李文军,也不找僧人下棋了,因为结果是预先知晓的,下棋只是朝着那个不可更改的结果再一次旅行而已。僧人的存在和消失,对我们家没什么影响,因为没人找他下棋后,他便把自己摆在不惹人注目的位置,一旦你注意他,他会起身,从你眼里消失。爹妈把他的“禅房”留到第二年夏天,断定他不会再回来,就又把这间房变成杂屋,爹把新做的椅子放进去,又把家里不用又舍不得扔弃的东西堆放到这间房里。


八月里一个与去年和前年同样燠热的日子,知了一早在葡萄枝上叫,把一家人叫醒了。老奶奶爬起床,坐到客厅里有过堂风的地方,念叨着什么。太阳十分明亮地照在院子里,墙壁也被太阳照得耀眼。上午九点钟,那个曾经给何国庆送录取通知书的一脸脏胡子的邮递员又笑呵呵地来了,叫道:“何五一签收。”五一当时还躺在床上,听到邮递员叫他的名字,一蹦就起床了,还穿着背心和短裤。五一签了名,邮递员退出去后,五一撕开信封,是武汉音乐学院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老奶奶笑了,笑得嘴呈现着一个黑洞,老奶奶嘴里的牙齿掉得差不多了,嘴瘪了。“我们家又出了个大学生。”老奶奶说着,手握成高兴的拳头,使劲一挥,“桂花,给五一泡杯茶。”五一不好意思道:“老奶奶,你搞反了。”老奶奶说:“你是大学生了啊。”妈走出来看五一的录取通知书,说:“武汉音乐学院是个好大学。”听妈的口气,好像妈在武汉音乐学院上过学,其实妈连武汉音乐学院在武汉的哪一方也不知道。张桂花还真的给五一这个晚辈倒了杯凉茶,端给五一喝。这是她在我们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天,张桂花婶婶很高兴,仿佛是她的孙儿考取大学,对于这个在我们家生活了一辈子的河南女人来说,五一不但是她的孙子,还是个世人公认的美男子。所以她为这个美男子考上了武汉音乐学院而兴高采烈,就决定上街去买五一爱吃的菜。张桂花在我们家做了多年厨师兼采买,当然晓得五一从小就爱吃红辣椒炒火焙鱼。她很欢喜地换上一件蓝绸子短袖衫,穿上一双鞋底的齿纹磨得很光的黑胶底布鞋,去菜市场买火焙鱼,好让我大嫂或李佳炒一盘香喷喷的火焙鱼给五一吃。她出门时,大家正为五一考取大学而高兴,等到老奶奶嘶哑着喉咙叫她,才发现张桂花婶婶早不在家了。中午到了,还不见她回来。一家人等了半个小时,仍不见她的身影,吃饭时就给她留了些菜。下午天热得不行,没有人出门,爹也只在后院锯了半个小时木头就热得坐在客厅里喘气。


傍晚,等太阳一离开地面,李佳就往前后院子的地上泼井水,井水比自来水凉些。夏天天黑得晚,七点钟了,天上还有一抹余晖。张桂花仍没回来,一家人都有点急,饭菜做好了,都等着张桂花婶婶回家吃饭。“她能去哪里呢?”老奶奶问。这时,就见一个年轻男人骑着单车飞奔而来,大声问:“这里是何家吗?”爹答:“是何家。”年轻男人说:“一个叫张桂花的女人摔了一跤,现在三医院。她醒了,医院要我通知你们一声。”


张桂花婶婶是一个星期后死的,她死亡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大家都不清楚。我和妈、李佳赶到时,张婶婶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妈握着张桂花的手,她的手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却十分冰凉,这让妈一惊。张桂花说:“我不小心,溜了一跤,害你们担心了。”张桂花婶婶虽然有一个兵团司令的儿子,但这并不妨碍她是个十分自谦的女人,一生里总是替别人着想,生怕自己的不是给别人带来麻烦。妈说:“你没回来,真让我们担心你。”张桂花看着我和李佳说:“五一考取大学,我想起五一喜欢吃火焙鱼,就去买火焙鱼……”我和李佳都很感动,五一考上大学关她什么事呵?可是她却比我们做父母的更放在心上。李佳说:“谢谢你关心五一。”张桂花摔下去时身体朝后一仰,地上有块麻石,颈椎落下时砸在麻石边上,断了。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叫痛,医生给她打了局部麻药。张桂花只是清醒了那一次,说了那些她想说的话,之后就一直处在昏迷中。颈椎断了,胸腔的血就无法输送到大脑,头部就严重缺痒,致使她深度昏迷。医生尽管做了全力抢救,一个星期后她还是死了。那天上午,大嫂吃过早饭去替换军花,军花告诉大嫂,她婆婆死了,具体死亡时间医生也不能确定,也许是凌晨两三点钟,也许是四五点钟,早晨医生来给她婆婆打点滴时,尸体已僵硬了。


李文华带着两个孩子来了,一个读高中,一个今年进初中。儿子越长越像何军花,一个翘下巴,我们家的种,让老奶奶想起这孩子的外公何金林;女儿却像李文华小时候,很高,很瘦。李文华是兵团司令,有两名腰挎手枪的警卫跟着。李司令员的脸上有很多悲伤,因此很严肃。尸体安放在医院的停尸间,医院见来了个这么大的官,院长都来了,陪着李司令员去停尸间。停尸间的气温比外面低许多,就有一种阴森感。李司令员默默地看着尸体,由于是在冰柜里储存着,尸体的脸上打了层薄霜。他的儿子和女儿只是走拢来看一眼遗体,就表示惊异地退开了。这两个孩子与他们的奶奶没在一起生活,就没多少感情。接着,李司令员和何军花带着两个孩子来到我家,何军花泪流满面,李司令员没哭,李司令员看着老奶奶说:“老奶奶,给您添麻烦了。”老奶奶见是李文华,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眼窝里都是浑浊的泪水。李文华很顾全大局的样子说:“老奶奶,您身体要紧。”老奶奶说:“文华啊,我没想到你妈会比老奶奶先走。”爹陪他们坐,一句话也没说。李文华司令也老了,鬓角上添了些白发,一张脸变宽了,脸上的皱纹也较明显,眼睑增厚了,目光既严厉又平和。安葬完他母亲,李文华与何军花就来清理他母亲的遗物,把他母亲穿过的衣服、鞋袜统统从老奶奶房里清出来,拿到后院焚烧。忙完这些事,李文华就看着大哥画老虎,说:“大哥,你的画越画越好。”这可是李文华说的第一句与他母亲无关的话,证明他的心已从悲伤的泥塘里爬了出来。李文华的儿子和女儿也一直盯着我大哥画画。


老奶奶坐在一隅,张桂花的死仿佛把老奶奶压矮了,她好像比玄孙女何娟都矮一个头了。老奶奶真的很老了,即使在炎热的八月,她也穿着长袖青布衫,足见她身上的阳气越来越少了。李文华一家人在我们家吃的中饭,为此我把郭承嗣叫来炒菜,郭承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曾经爱过他母亲、差点成了他父亲的李司令员,结果蛋烧煳了,猪脚也炖得太烂,肉都从骨头上掉了下来。郭承嗣就一脸惭愧,仿佛对不起揣在口袋里的厨师证样。门外停着两辆挂着军牌的小车,李司令员的两名警卫就站在车旁,李司令员一家人分别上了两辆车,李司令员揿下车窗玻璃,对我爹妈挥下手,车便朝前驶去。一条街上的人,因为驶来一辆那个年代里很打眼的红旗牌轿车,又都把尊敬的目光投到青山街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