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5162字
老奶奶和爹妈都老了,我们这辈人也不小了。国庆、五一,两个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的小青年,整日脸上笑呵呵的,说话好大一声,也不怕吵醒午睡中的老奶奶。两人都爱交友,家里来的人就都是国庆和五一的同学。国庆那时读高中,我们为国庆腾了间房,在楼上,房里挂着石膏像,摆着静物,他的几个画画的同学每天晚上都跑来画石膏像,一边画一边唱歌和说话,不到深夜十二点钟不走人。一到星期天,他们从上午画到傍晚,还要管饭吃,害得玉珍或李佳傍晚边上临时去肉店称肉。五一读初一,也好交友,还好打扮——爱好音乐的男孩都讲究形象,硬要把自己穿得干干净净才去学校。五一跟省歌舞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学了三年琴,已拉得对门曾家的哥哥都惊讶地跑来听了。他有几个喜欢音乐的同学时常来,提着小提琴或中提琴,甚至不惜把大提琴都扛来,一摆开架式就合乐,闹得青山街三号像某家剧团的后院。星期天不闹一天就不收场。这让老奶奶和张桂花毫不费力地联想到何正韬、胡麓山和张东魁,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初,那几个死于抗战中的后辈们也是在院子里合乐,只不过玩的是笛子、二胡、板胡一类的民乐。他们当时也是五一他们这般年纪。
这年对于中国来说是个灾年,先是周总理病逝,后是朱德委员长病逝,跟着河北唐山、丰南一带发生七点八级的强烈地震,震死了二十几万处于睡眠中的人。人们还没有从地震的悲痛中醒过神来,九月九日,毛主席又病逝了。这让中国的老百姓一时无所适从。那些日子,长沙街上,到处都在为领袖的逝世开追悼会,哀乐声充斥在街头巷尾和各单位的上空。青山街广播站,每天早晨六点钟就放哀乐,一遍遍地放,哀乐犹如棒锤样不断地敲着晨睡的人们,把大家唤醒,好让一条街上的人哀悼领袖的去世。下午五点钟,哀乐又准时在广播里响起,重复播放,在每家每户的门窗上滚动,以致一条街上的人彼此见面都苦着脸,没人敢笑,因为毛主席死了。秀梅那段时间住回家了,她生气地告诉李佳说:“毛主席死了,他还要做那事,他对毛主席的爱是假爱。”秀梅说这话时表情十分生气,觉得肖楚公很虚伪,还很流氓。何秀梅在性生活上不是个热情的人,有点阴冷,常抵触丈夫不顾脸面地爬到她身上啃食她。这事儿肖楚公曾在我们面前隐晦地说过,想要我们做秀梅的工作,让她尽妻子的义务。我们当然都没说,怕秀梅发脾气,因为秀梅这样的人是最不愿意别人晓得她的隐秘的。何秀梅身上的皮肉松驰了,尽管爱俏的天性让她还像年轻女孩子样打扮,但皮肤的衰老可不根据人的意志转移。声音也变老了,她的声音,过去唱《红梅赞》时又尖又清亮,歌声能冲破洗澡间的屋顶、穿透三毫米厚的窗玻璃,连坐在街口上乘凉耳背的老人都能听见。如今她说话,一听就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有点嘶,音域的扩散面也不大。
有天,秀梅洗完澡走出来时脸上很沮丧,对玉珍和李佳说:“我发现我们都老了。”玉珍笑道:“你才发现?”秀梅说:“以前我不服老,现在不得不服老,洗澡时感觉***下垂了,肚子上的肉也赘了,好难看的。”玉珍发出感慨说:“你停经没有?女人停了经就是做老人了。”秀梅不想具体回答这事,叹口气道:“我们这辈人完了。”
肖楚公来了,脸拉得很长,跟冬瓜样。肖楚公说:“秀梅,回去吧。”秀梅本来在客厅里坐得好好的,一看见肖楚公,脸色就淡下来,好像有阴云移动。“我要在自己家住几天。”肖楚公咧嘴说:“那是你家,这里是你娘家。”何秀梅把目光放到葡萄藤上,葡萄藤在九月里开始掉叶子了。一群小青年拥来,小提琴、中提琴、铜号、黑管摆满一桌,没几分钟,葡萄藤下就响起合乐声。五一歪着头,下巴下夹着小提琴,一脸骄傲的模样拉起了琴。爹慌忙走出来制止孙子们合乐,五一不愿意遵守大人们所顾忌的事说:“爷爷,毛主席已经死了十几天了,追悼会都开完了。”话是这么说,五一他们还是不敢拉琴了,坐在一起说话,等爷爷一离开,他们就拉低沉、忧伤的乐曲。秀梅不理肖楚公,一脸姑奶奶相坐在院子一隅看小青年拉琴,腿上坐着在她身上撒娇撒惯了的侄孙女,直到肖楚公不悦地悄然离去,她才松一口气的模样。玉珍瞧着秀梅问:“你又跟他闹别扭?”秀梅道:“不结婚多好?男人都自以为是,以为女人离不开他们,我就是要让他认识到,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
玉珍一听秀梅这么说,就清楚她与肖楚公又不和了。何娟问:“姑奶奶,什么叫附属品?”何娟读小学三年级,长得像极了她的奶奶王玉珍,瓜子脸儿,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总是有问题从她红嘟嘟的嘴里飙出来。秀梅这么解释道:“附属品就是没用的东西。你长大了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懂吗?”何娟满脸憧憬地说:“姑奶奶,我要成为武则天。”秀梅开心地笑了,觉得自己讲的一个个巾帼英雄的故事在侄孙女的心田上发芽了,迟早有一天会长成大树的,就欢喜道:“好的,姑奶奶等着这一天。”
有天,很久没来了的李文军,突然出现在门口,穿一身被太阳晒白了的旧工作服。李文军在土方队挑土,脸晒得黑黑的,胡子拉茬且有白胡子了。院子里,五一和他的几个同学正在合奏《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僧人在后院打扫院落,爹站在后院跟僧人说话,妈和张婶婶在奶奶的房间里。李文军望着我说:“毛主席死了,你是大学老师,你说中国会变吗?”我说:“变什么?”李文军神秘的样子说:“我们土方队里有个教授,搞哲学的,他说政策肯定会变。”大哥感兴趣地瞧着他,“会怎么变?”李文军的脸上有很多向往,这是一张被长期压迫在社会底层、因而变得阴郁、反抗和讥诮一切的脸,——这张脸上有很多不平,也就有很多刚毅,岁月这只巨大的苍蝇拍居然没把他拍死,也算他命硬。不知他是受谁的影响,此刻,这只超级大苍蝇一脸忧国忧民地说:“天天搞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这社会怎么发展?”李文军的脸上确实有很多困惑,还有很多不甘,我想肯定是那个搞哲学的教授让他深入地想过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我说:“文军,你是右派,可别再犯错误。”大哥看着自己新绣的一幅百鸟图,边玩着手中的老花眼镜,觑一眼拉琴的中学生,“世界是他们的了,文军。”李文军淡淡一笑,笑声倒平静,但表情却有些愤慨,说:“我有时候想,我真他妈的一世窝囊,好像生下来就是遭人看不起的。”李文军是大哥唯一的朋友,大哥隔了几分钟才冷冷地对李文军说:“我们关键是要看得起自己,别人怎么看那倒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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