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8144字
青山街一带已被拆毁得很糟糕了,街上运砖和水泥的车来来去去,不光是晚上吵闹到深夜,白天也闹腾得让住户们不堪忍受。这两年那家率先开发青山街的房地产公司建的房,卖得很好,这就让另外两家房地产公司也通过各种途径“杀”进青山街,将一栋栋旧房买下,拆毁,建一栋栋商品楼房。对门韩家,于几个月前搬走了,曾家也骂骂咧咧地搬了,刘家搬得更远,搬的地方差不多是郊区。这一切都是房地产公司闹的。如今,青山街上不但东南角、东北角、南北角有建筑工地,正街上那片房子也在拆迁,铲土车把一间间旧房屋推垮,要是不下雨,青山街上就灰尘满天。有时妈刚入睡,又被汽车喇叭声猛地惊醒。那些司机都年轻气盛,会车时互不相让,就跳下车吵架。
学校靠着山林建的四室两厅的校长楼,还在两年前就建好了,我分了一套,国庆曾带着人对那套四室两厅做了简单的装修,只是爹和老奶奶不愿离开青山街,房子就空在那里。秋天,阳光由黄变白了,一天,我说:“妈,住到我们学校的房子里去吧?”妈感到无法在尘土弥漫的青山街再住下去,同意了。我把妈的意见告诉秀梅,说:“这里实在没法住了,住到我学校去吧?”秀梅说:“你们去吧。”从前十分热闹的青山街三号,由于一个又一个的人死去,如今有些阴森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鬼,大白天里,突然会有一个影子飘过,仿佛是个人影,让我们不由得一怔。到了晚上,这种感觉就更明显,半夜里还似乎有说话的声音,不知是对门工地上的人说话,还是房里有鬼说话。这种幻觉多了,自己也怕起来。李佳对秀梅说:“四室两厅,你一个人可以住一间。”秀梅说:“我就在这里守屋。”搬家那天,我和李佳再次邀秀梅去我的新家住,李佳说:“秀梅,去我们那里住吧,这里实在太吵了。”秀梅脸上有些呆,那呆是伤感所致,但她那坚强的性格是不把自己害死就不罢休的,她拒绝说:“我不去,这里方便,住了一辈子住习惯了。”
何秀梅之所以不愿离开青山街三号,是她把童年、少女时代和她最美的青春岁月都丢在这条街上了,她舍不得抛弃这条街。这条街上,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她想什么时候回忆就什么时候回忆,想跟哪个时段的自己相遇就能跟哪个时段的自己相遇,甚至还可以面对面地站一会儿,与昔日里自己的倩影交谈几句。另外,她每天要上湘江边上与几名退休的女老师一起舞剑,舞完剑,还要练气功,把这些养身的功夫练完后,她才回家。随我们搬到河西,她就没法和她的几个老年朋友一起耍了。秀梅的一生很孤独,她曾经想冲破这种孤独的命运,但最终还是退回到这种命运给予的自由中。她唯一的婚姻让她很失望,她无子无女,亦无牵无挂。以前和我们住在一起,她不孤独,有我们,她的雌性荷尔蒙作祟了,发虚火时我们中任何人都可以充当她的出气筒。现在,她一个人面对夜晚,才真正有了孤寂的感觉。以前,家里有的是人手,吃饭,她只需端碗;洗衣,家里还在八十年代就有了洗衣机。现在,什么事情都要她亲自动手,不进厨房就得饿肚子,不洗衣就得穿脏衣服,不抹灰,桌上、沙发上就一层灰。所以,她练完剑和气功回家,就得把画画和练字的时间减少,干家务活。
有天,李佳实在不放心地去看她,秀梅胸前挂着围兜,手湿淋淋的,正在给自己做饭。李佳觉得她有点可怜,便关心她说:“你还是住到我们那里去吧。”秀梅听李佳这么说,眼圈都红了,但她是个不愿在逆境中屈服的女人,说:“我一个人住清静。”她这样过了大半年日子,这期间,偶尔会有也退了休的老师来拜访,她就快乐,与老同事坐在房里聊天,聊逝去的事说过去的人,把同事送出门时还不忘说一声:“没事来玩啊。”
六月里的一天早晨,何秀梅起床,觉得今天天气真好。她脱下睡衣,穿上一身白绸子衣服,再穿上白袜子和白旅游鞋,拿着银色的木柄剑,临出门时往镜子里看了眼自己——那是她当年代上体育课时买的那面镜子,对自己一笑,拿了提包和钥匙,出了门。朝霞涂在青山街新建的楼房上,黄灿灿的,涂抹在秀梅身上,让她远远看去也还有点飒爽英姿。她走出青山街,穿越书院路,来到了沿江风光带。她的老同事大多先她一步到了,见她一身白装,就表扬她:“你看上去真年轻。”何秀梅说:“都六十五岁的人了,还年轻!”另一个男退休老师说:“何校长,你现在这样子看上去最多五十岁。”何秀梅就笑,“谢谢,这里的空气真好。”接下来,他们就舞剑,慢慢舞着,步伐也是迟缓的。有人经过,看他们一眼,又走开。他们舞完剑,杨老师就拎开收录机,智能气功大师就在收录机里教这些退休老教师练智能气功,声音十分缓慢,练功者的动作自然就慢,都闭着眼睛,跟着智能气功大师的口令转动双手,边大口呼吸着河风,河风里有一点腥气,还有六月里树木和泥土的气息。练完智能气功,已是九点钟,杨老师把收录机放进背包,一行人往学校走去。
今天是学校发工资的日子,秀梅自然也走在其中。秀梅在他们中工资是最高的,有一千三百多元一月。领了工资,秀梅与杨老师同行,杨老师住在青山街前面的沙河街,两人走到沙河街,这才分手。秀梅走进饮食店,买了两个菜包子和一碗稀饭,肚子有些饿,她坐下,慢慢把稀饭喝了。随后,她去菜市场买把蕹菜、两个西红柿和几个青辣椒,还称了三两瘦肉,接着就满脸笑容地朝家里走来,走进青山街,她碰见一个很青春靓丽的女子,那女子因剃着光头,更加靓丽撩人。她情不自禁地叫道:“咦呀,你真漂亮。”漂亮女子飘渺地一笑,那笑容哪里见过样,她想起来了,当年她为躲避李文华追求而特意剃着光头,原来她遇见的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站在街口与当年的何秀梅交谈,说自己如今吃得香、睡得好,身体没什么不适。她与年轻时候的自己分手,向家里走去时还哼着歌,并不知道会有什么不测,上天那天很忙,忙着处理别的事和关心别人去了,忘记通知她这个小人物了。
何秀梅走到门前时,又看见收废品的男人把三轮车堵着她的门。那段时间,青山街上搬家的人很多,收废品的人有好几个,这男人只是其中一个,不过他是最有耐心和在青山街上呆得最久的。秀梅走到门前,这男人把车移了下,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矮瘦,满脸猥琐。秀梅一个人住时,请人把一边门用闩子固定,另边门上就安了碰锁。她从提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走进去时迟疑了下,问:“你收旧报纸吗?”老男人说:“收。”秀梅道:“那进来吧。”老男人跟着她走进院子。
爹的房间里有很多旧报纸,旧报纸都堆得挨着天花板了。还有好几大堆有关老年人与健康的杂志,这些东西已经没人要了。秀梅自己做饭吃后都是吃多少买多少,没有留给老鼠任何一点食物,老鼠们饿慌了,就气愤地啃着旧报纸和旧杂志充饥。早几天练毛笔字的纸用完了,她走进爹的房间拿旧报纸练毛笔字,看见老鼠把旧报纸和旧杂志都啃烂了,便决定将这些旧东西扫地出门。她打开爹的房间,指着旧报纸和旧杂志说:“就这些。”旧报纸和旧杂志都是一捆捆的,收废品的男人见状,拿来秤,将一捆捆报纸和一摞摞旧杂志称给秀梅看。秀梅又是个认真的人,就记数,一边算钱。这事忙了个多小时,总算完事了。收废品的男人问她:“多少钱?”秀梅答:“一共是一百七十一元七角钱。”
收废品的男人手里有一只小计算器,他就接过秀梅记录下的数字,重新累计,一双贼眼却左瞅右瞧。他说:“结了好多葡萄啊。”葡萄枝上确实结满了葡萄。秀梅说:“去年葡萄不好,今年葡萄肯定会好。”收废品的男人问:“还有别的废品吗?”秀梅说:“没有。”收废品的男人觑着摆在客厅一角,楼梯旁的双缸洗衣机说:“这双缸洗衣机未必还有用?”秀梅说:“这不是我的,是我老弟嫂的。”收废品的男人嘻嘻一笑,问:“女士,家里就住着你一个人?”何秀梅何等清高?怎么会跟这样的男人搭讪,冷着脸说:“把钱,将这些东西拉走。”收废品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票子,十块的五块的,一概脏兮兮的。秀梅嫌这些票子上细菌太多,不愿意接,皱着眉头问:“你有一百的整票子没有?我找零钱给你。”收废品的男人就从另只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的。秀梅从提包里拿出她的钱包,钱包里有五张一百的和一张十元及一张两元的,不够找零。她又从提包里拿出信封,信封上写着“何校长”三个字,里面装着她这个月的工资,一千三百几十元。秀梅把钱都抽出来,拿出三十元递给收废品的男人,收废品的男人要找她一元七角钱。她嫌他手上的钱脏说:“不要找了。”等收废品的男人把旧报纸和旧杂志搬到三轮车上后,她嘭地一声关了门。
何秀梅一看钟,差不多十二点了,忙进厨房,把两个菜包子蒸热,拧开辣椒酱瓶,掰开菜包子,夹点辣椒酱放入包子,一个人把包子吃了。接着,她午睡。三点钟,她起床,在桌上铺开宣纸,磨好墨,开始画牡丹花。早一向她画的一张荷花,杨老师竟喜欢地要走了,说要裱好挂在墙上。何秀梅一笔一笔地画完牡丹花,休息了下,便开始择洗蕹菜、辣椒和西红柿。随后洗肉、切肉和炒肉。她把饭菜端进房间,打开电视机,边吃边看电视。她喜欢看娱乐节目,见年轻男女在荧光屏上蹦蹦跳跳,她也开心。吃完自己做的饭菜,她把碗筷洗净放好,见电视里的节目还有意思就又坐着看下去。十点来钟,那台节目完了,她关电视机时才想起今天还没练书法。她是个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今天的事绝不会拖到明天做,便坐到桌前,开始她今天的另一堂课,练字。在写毛笔字时,听见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到院子里,她心里一紧,汗毛都竖直了,把嗓音变粗地问道:“谁?”没人回答她。她有些害怕,不敢出去查声音的来源,紧盯着字帖,边听动静,见再没什么响动,就又埋头写字。秀梅把最后一个字写完,已是十一点多钟。她伸下懒腰,对自己满意地说“我要睡觉了”,见手上沾着墨迹,就拉开门步入厨房洗手。她洗手和解手回来,见一男人正在翻她放在木箱上的提包,忙气愤的大声道:“你干什么?”那男人回过身来,她认出来了,就是上午在她手上收废品的男人。她本能的大声道:“是你,抓贼啊——”这是何秀梅在这尘土飞扬的青山街上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在那个六月的夜晚像猫叫声一样散开,消失在潮湿的雾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