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0
|本章字节:5574字
在爹奉命打仗的那段时日里,爷爷和奶奶奋力操持着家,家里除了爷爷奶奶,就是三个女人和六个孩子,三个女人里,除了秋燕和张桂花,还有梨花。梨花又带着我岳父的儿子回了青山街。我岳父革命革得没了人影,梨花一个女人难以生存下去,二三十年代的沙河街,住着的都是些下等人,其中有的男人在梨花身为妓女时还睡过她,就欺负她,半夜里敲她的门,要睡她。梨花怕得要死,跑到青山街找我奶奶哭诉:“雁城这个砍脑壳的,抛下我们母子不要了。”奶奶很同情她,见在她眼皮子底下出生的李文军衣裳破烂、肌黄寡瘦,一副可怜巴巴相,就同意梨花带着孩子搬回来,于是青山街的家成了孩子和女人们的天堂。
我三叔何金石还只十四岁就显出了威严。那年我大哥八岁,二哥四岁,我大叔的儿子何大金也三岁多了,正韬和大金与李文华的关系最好,三人整天在一起玩,形影不离。李文军只比我大哥大一岁,他俩很快就成了朋友。李文军也用桃树叉做副弹弓,俩孩子的书包里就备着弹弓,一放学就一路打鸟回家。除了爷爷,何金石便成了青山街三号的男子汉。何金石不屑于跟他的这几个侄儿玩,他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进屋就把门一关,出门也不跟人打招呼。他的房间里经常飞出这样的声音:“别闹!”那是制止侄儿们在他窗下吵吵嚷嚷地玩游戏。家里没有别的男人为孩子们撑腰,他的声音就很有威慑力,加上他那张目空一切又冷冰冰的面孔,胜武、李文军、李文华、正韬和大金便都怕他们这个叔叔。那双虎吊眼让我三叔不怒而威,盯一眼他们,他们心里就没底,不知道自己又错在哪里。只有家桃不怕这个叔叔,这是家桃才一岁半,是家里唯一的姑娘,就倍受爷爷、奶奶和她妈宠爱,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不晓得她应该怕谁。奶奶私下对胜武、李文军、李文华、正韬和大金说:“你们别招惹他,他是只老虎。”李文军和胜武就笑,胜武问奶奶:“三叔怎么是老虎?”奶奶就吓爱闹的李文军和胜武说:“奶奶生他时,看见一只老虎从窗户跳进来,他是老虎变的。”从此,李文军、胜武、李文华、正韬和大金就都不敢在三叔的窗前玩了。
我三叔那时在长郡中学上初中,喜欢数学,经常在草稿纸上演算习题,做不出就弄得一手和一脸的墨水,因为他爱咬着笔头思考,每当一道数学难题被他绞尽脑汁地解出来,他会情不自禁地一叫,“啊,我真是个天才。”天才何金石于学校的期末考试中又拿了数学一百分回来,还拿回家一张初中组跳高第一名的奖状。这个身高一米七十的瘦男孩,居然把跳高第一名的奖状拿回了家,且丝毫也没有炫耀意识地随手丢在桌上。秋燕替他抹桌子时小心地打开奖状,高兴地拿给奶奶看,“妈,你看。”奶奶捧着奖状对他孙子何胜武说:“看见吗?你三叔了不起呢。”我大哥当时在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读二年级,不爱读书,只爱玩,他瞟一眼奖状,见三叔何金石去上厕所,就大声说:“三叔,教我跳高吧?”何金石是外星人,根本就不理他侄儿的话,上完厕所,他又一头埋到桌上,大热天里关着门读数学课本,一个人面对一百道例题思考和计算,汗把他的背心和裤衩湿透了他也不觉得热。只要他在家,就没人敢高声说话,甚至爷爷和奶奶都是压低声音说话。他的目光那么严厉,那么不容辩驳,到后来就连爷爷奶奶走他门前过时步子都变得小心谨慎了,以免吵了这个活阎王。
这一年对于整个中国来说是个腥风血雨之年,空气中满是争斗的紧张气氛。这年五月,蒋、冯、阎中原大战爆发。几年前曾在五原率部誓死参加国民革命军并宣布集体加入国民党的冯玉祥,于元月就职“中华国民军副总司令”(阎锡山的总司令)时,就职宣言中指责蒋介石为民国动乱的祸根,历数蒋介石践踏民主,弄权卖国的种种恶端,并发誓他一定要为国家除此祸害。阎锡山也站在冯玉祥这边,通电全国讨伐蒋介石。于是中原大战爆发,战线东起山东,西至襄樊,南迄长沙,连绵数千里。身为湘赣“剿共”总司令的何键没有精力对付红军了,忙调兵遣将回长沙保卫省城,我爹接命,率三团官兵从赣南赶了回来。
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已成了湖南省主席,是民国政府在湖南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在官邸亲自接见赵振武师长和贺新武团长及我爹,并拍着我爹的肩,严肃着脸说:“何团长,黄土岭、金盆岭就交给你了,要死守,不能让桂系打进长沙。”
爹回到长沙,家也不敢回就抓紧时间布防,让官兵们在黄土岭、金盆岭上筑工事、挖战壕。一切就序后,爹才带着陈警卫打马回家。爹回家时,爷爷正将一条条腌制的腊肉放到老糠壳灶上熏烤,院子里一院子的烟,奶奶忙叫秋燕去开院子门,好让街上的风吹进来把烟吹跑。秋燕一开门,就见我爹跳下马,对她笑,秋燕以为这是幻觉,呆了。爹说:“我回来了。”秋燕比以前白些了,也胖点了。爹走进院子,看见他爹妈,忙说:“长沙要打大仗了,桂系要进攻长沙。”爷爷拿草纸揩手上的油说:“长沙又要打仗了?”爹说:“要打仗了。”奶奶见我爹瘦了,说:“你瘦了。”秋燕把刚满两岁不久的家桃拉到我爹身前,“快叫爹。”家桃腼腆地叫道:“爹。”爹把家桃抱起,在家桃脸上亲了口,让女儿坐在他腿上。爹见一个人中上吊着鼻涕的孩子走过来仰望着他,便问:“谁家的孩子?”秋燕说:“你弟何金江的。”爹打量这孩子,感觉这孩子是像他大弟,鼻子像,眼睛也像,在爹的记忆里,他大弟童年时候不正是这样子吗?爹就对侄儿招手,何大金走拢去,爹把手放到大金的头上摸着。我二哥看见爹抱着妹妹,又摸大金的头,心里就有企盼,想索取一点父爱,因为他从出生到今天,还没被父亲抱过一次。他大着胆子走近爹,举着双他妈那样的眼睛望着爹,爹正犹豫是不是在这个儿子的脸上摸一下,秋燕却武断地把正韬拉开说:“你爹不喜欢你,你走开。”
正韬哭了。爹心里顿时腾起一丝不快,喝道:“没出息,不准哭。”张桂花赶过来,把哭得很伤心的正韬拉开了。爹的气其实不是对儿子发,爹可以嫌正韬,秋燕一嫌,爹就觉得走了味,好像坛子里的剁辣椒,进了空气,变酸了。爹不是那种把话挂在嘴里说的人,爹没说什么。张桂花把正韬安慰好后,折回来问我爹:“大少爷,我雁军呢?”爹脸色一沉,但他决定不告诉张桂花,免得一家人为此哀伤,爹说:“雁军的二团不跟我们一起。”张桂花那张河南女人的脸上就飘浮着失望。梨花从作坊里走来,手上油渍渍的,脸上却充满笑。爹对梨花说:“我在遂川看见了雁城。”梨花骂道:“这个砍脑壳的。”爹想就是这个“砍脑壳的”,把他大弟拉进了与国民革命军为敌的红军队伍。
中午时,何胜武背着书包回家,手上拎着两只死麻雀。爹盯着他,“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何胜武看眼爹说:“从学校回来。”爹瞥着他手中的麻雀问:“从学校回来,你手里怎么拿着麻雀?”何胜武把麻雀一丢,答:“路上打的。”李文军滞后一步奔进来,也背着书包,爹愣愣地看着他问:“你们是同学?”奶奶在一旁答:“他是你梨花嫂子和雁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