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也得换上，袖口扎起来，脖领系起来，不戴帽子就戴钢盔……今天在这干什么？”

“下午师常委学习……抓紧这点空闲时间完成第三季度的政治学习计划……军长！”王春风政委倒是刚好穿着迷彩服，刚刮过不久的光头，长出不到一厘米的硬茬儿，头皮晒得很硬很黑，有几分很够派的书生味，也有点政工干部的架子。但跟在军长身边，光脑袋一晃，眼一瞪，却一下就突出地表现出一股有点文化的二杆子劲，瞪起眼狠批了那几个穿短袖的师领导们一顿：“妈的，跑步换迷彩服去！”

集团军盖祥军长感觉上也还比较年轻，个头儿跟王春风政委不相上下，黑方脸盘上眉弓特别突出，大眼睛黑黑的，一张很有虎威的英俊面孔。这么热的天，脚上却蹬着一双野战翻毛皮鞋，迷彩服规规矩矩地系着扣子，扎着袖口，里边还穿着衬衣。少将肩牌上的金穗很清晰，在烈日下格外耀眼。

“一共呆几天？花好几千万，就让学习的吗？统统给我到码头上去！”

几个穿短袖的军官忙不迭跑到楼上换上还湿着的迷彩服，跑步跟上来。突然听到门口那儿吵起来，一位穿着体面，身边跟着一大群随从的人，晃出自己的证件，在跟哨兵吵：“我是这里的老板！老总……大老板！你们占着我的地方，不让我进，什么意思？”

那两个哨兵却根本不睬，越有首长在，越六亲不认，叉着腿倒背手挺着脖子，凶巴巴的大嗓门儿吼道：“大老板也没用！”

那个老板和随从们气得蹦高：“你们这是什么部队？怎么一个个都六亲不认的！我认识副师长，他站在那里呢，昨晚上还一块儿喝酒，叫他过来和我们说话！”

兵们就是不理他，像木橛子一样站那儿挡着道：“不行，就是不能进去！副师长也不行！”

“副师长……副师长！”那个老板朝这边喊着。郭红垒副师长却像不认识了一样，两眼只顾瞧着军长。刚挨军长一顿熊，军长不吭气，大家都不敢吭气了，跟着军长，头也不回从后面向码头走去。

小楼上还不停地有参谋干事跑步过来向师首长报告：“报告政委，军区军务部刘副部长带着组到防空团去了，要突击检査我们的安全和军容风纪！”

“报告政委，集团军秦政委到装甲团了……”

“报告政委，军区李副参谋长带导调组到977团考核了……”

王政委基本都是点个头。郭副师长向军长汇报：“军区各大部都有组，每天都突击检査，有的首长半夜就来了，突击考核！装备、后勤、通信保障……还有参观的、调研的……我们的战士身上天天都是湿的，有晕倒的，各级考核得都挺好，对我们272师印象深刻！”

王政委也向军长报告：“战士太苦了，想去看看海边古迹，给秦政委报告了，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秦政委说行，让我们注意安全……”

“想游山玩水吗？不能去！”军长却一口否决。

王春风只好老老实实把钢盔扣到头上，一边走一边又向军长反映问题哎呀，地方安全局的同志很敬业，带着卫星接收装置，摄像机，我们走到哪跟到哪，昨天报告，我们的行动他们都看见了，听见了，看来保密不够，今天早晨不吃饭又赶来了……

军长眉头接着皱起来：“干啥的？”

“安全局搞监听的，咱们是不是接待一下？”

“听见看见怕什么？美国都不怕，我怕什么？轰走轰走！地方这些人也真教条，还用安全局那么先进釣设备监听我这手机一摸起来就乱哄哄的，这个团长让连队赶紧把伪装网搞一搞，那个政委说我赶不过去了，你们该开始就开始吧……中国军队装备他们不知道？抗洪全都是打手机！”

师领导们这才笑了，议论一下：“人家美国高科技是先军队后地方，我们是先地方后军队，安全局的同志也真是，不了解中国国情吗？”

尘土飞扬的港口码头上，巳经出现了一个一看就是刚围起来的海塘子，黑压压的兵们正往海里填石头，最大有桌面那么大，迷彩服晒得发灰的小兵一齐吼叫着，抬着就扔进海里。

连队行进的行列蜿蜒而来，齐刷刷的迷彩服和士兵面孔上的那种灰茸茸的色泽，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官兵们嘶哑地喊着口令，唱着歌，然后停住脚步，值班员一套套按照程序整队，报告。军官们下达任务，官兵们喊着口号，排山倒海地冲上去。施工现场上，看上去比兵们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小营长小连长们都带头冲。挂着中校、上校军衔的团领导们也和士兵们一起，搬着石头，边干边指挥。

文绉绉汗淋淋的975团政委唐岩红挽着迷彩服袖子，拿着话筒广播诗稿：“大海你还不老，你挺立着，像爷爷的身体上，插着无数把闪闪钢刀，你那穿着绿叶红花袄的新娘，用黄土的乳汁哺育复仇的儿郎……”师部“猛虎电视台”的两个小兵正在利用这个背景现场采访三营营长。肩上挂着粗粗两道三级士官牌牌的主持人张强，用中央军事频道主持人一样雄厚的普通话，对着镜头向三营长提问：“张营长，请你再谈谈今年训练是怎么抓的？”

“你这题目要命哩！”肩上挂着两杠一星的三营长虎里虎气，安徽口音，对电视采访很有兴趣，却又关注自己的兵们抢进度，心有旁骛地对着镜头和小张笑眯眯地回答：“今年训练怎么抓的？太大哩！我再跟你谈谈士官组训问题好不好？”

搞得小张也有点窘，赶紧对着镜头说：“好的，战友们，这次人物访谈就结束了……”

二营长也很有经验地对着镜头说“谢谢大家！”

975团团长胡林走过来，那种走路的姿势显得特别精焊。中等身材，圆脸膛上，一双小眼不怒自威，厚嘴唇紧抿着，嘴角线条刚劲有力，一看就像个军事干部。

“三营长你着急啥？”

“这个名人访谈不好搞哩！”三营长一看镜头移开，转身擦着汗对团长笑道。

“人家是人物访谈！”团长迷彩服也晒得灰白，头发上都沾着黑黑的海泥，“别老把自己当名人！”

看到军长头戴钢盔带着师领导远远走来，胡林敏捷地转向正在搬运石头和行进中的部队，以很有素质的嗓音喊了一声：“立正！”

灰压压的官兵飞快地扔了石头，笔直地像铁钉一样钉在原地。

胡林又喊了一遍：“稍息，立正！”然后转身跑步向军长迎过去，立正，带着泥巴的黑手掌标准敬礼，号叫着：“报告军长……训练条件太差了，手里只有一张图纸，与实地多有不符，码头也不够，太小了，海军说一次顶多停两艘登陆舰，晚上装载还没有码头，正涨潮，登陆舰靠不上来，很恼火！只好土法上马再造个码头了，已经奋战四个小时，石头是老百姓的，我跟老百姓说反正演习他们干不成活儿，先推下去，演习完了我们再从海里给他捞上来！”

王政委陪着军长，朝着唐岩红笑着骂：“唐岩红你朗诵的什么诗那么软？我给你搞一首鼓舞士气的老子大名是步兵，对咱大海很钟情，山地苦练很寂寞，万里波涛一炮轰……括号谁怕！”政委掐着腰，张口就用河南博爱普通话来了一首。

军长笑了，在毒焰一般的阳光下站住，捂得那么厚，穿着翻毛皮鞋还扣着钢盔，汗水一会儿就哗哗淌，一指头也不擦，对975团官兵们这种气势非常满意：“我检查了几个团的准备情况，都不满意，就你们这里合格！”

王政委在军长的表扬下有点谦虚：“气势是不小，缺乏点儿科学精神……让人觉得我们975团到哪儿都有劲没处使一样！”

“好多情况平时训练就没见到过！”郭红垒副师长也说。

“什么缺乏科学精神，想法很好！在特殊情况下只能这么干，挖沙也不行，租一艘小船还得按小时给钱，我们都按975团这种训练方法就过关了！天太热，部队注意轮换一下。时间进度上要提前，缩短一些环节过程。”军长看着那些浑身脏兮兮的官兵们问道“渴不渴？热不热？”

“不渴！不热！”官兵们一齐嚎到极限地大吼，明显地嗓音都嚎哑了。

“搞点西瓜来给大家吃！”军长命令胡林。

“是！”胡林应着，然后转向部队命令：“司务长都买西瓜去，继续干吧！”

官兵们又嗷嗷叫着干起来，军长在阳光下钢铁一样的形象让他们更加受到鼓舞。

码头最尽头，07集团军289师的战士戴着钢盔，守在几条大型登陆舰上。七连长霍孩儿全副武装还挂着望远镜，带着一个小排长和一个班的兵咔咔冲上去。他们胳膊上戴着272师的虎头臂章，被289师的哨兵拦住：“对不起，这里不让进了，这些船是我们289师的！”

“什么你们我们的！滚！”霍孩儿笑嘻嘻地一声吼，手一挥’灰茸茸的小兵们呼一声冲进去，把人家的兵一扒拉，自己站到各个哨位上，嗷嗷叫：“滚，把他们轰下去……”

这连长打架显然像是老手，那股子野劲儿很熟练，挺帅气的小伙子欺负别人，眼皮都不眨一下。289师的哨兵就被赶下来，寡不敌众，士气也不行，气呼呼地跑走了。

一会儿他们师参谋长就带一群参谋和兵坐着小车赶来了，参谋长是个上校，跳下车就喊：“272师谁带队？”

“就是那个挂望远镜的上尉！”刚被赶走的兵指着远处船上的霍孩儿。

“上尉还挂着望远镜？干什么的？是个参谋？”

“是个连长，很野！”

“连长算个屁，找他们师里的人！”

“你是干啥的？”王政委走了过去，看到对方是上校。显然抢船这样的大事不是一个连长就敢下决心的，那肯定是师首长指挥的。但王春风从表情看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上校参谋长一看后边还有将军，赶紧敬礼，但还是火刺刺地说：“我是07集团军289师张参谋长，咱们都是一起参加海训的部队，昨天联系的好好的，你们四条船，我们五条船，刚才你们的兵把我们的兵赶下船，都是一家人不能自己和自己打，影响训练吧？”

“怎么的伙计？”王春风在自己军长身边更会装迷糊，“这么大地方，谁影响谁？谁抢谁的？仗怎么打我就怎么做！按实战需要，我这个师需要万吨轮不止20条，只给我四条几千吨的，你说怎么做？伙计……按实的吧，给什么条件就怎么做，没船花点钱租民船，像你们那个师基本上就是被人打的目标，坐船的任务就是吃好睡好，一切生命交给海军老大哥，解决不晕不吐就行了，不然就葬身汪洋大海中……”

“这家伙政工主官军事挺强！”军长远远的也让王政委忽悠得噗的一声笑了。但看起来军长也绝对不会替别的部队讲理，一般情况是不会那么讲理的。

上校参谋长一看这帮高级军官也没一个讲理的样儿，都笑眯眯地看他的热闹，扭头就走了，上了车才叫道：“太不像话了，不和你们理论，让军区的人找你们！”

“军区也不是他家的！”盖军长对部下们处理矛盾的态度比较满意，翘起嘴角笑着，“郭副师长，今晚必须搞好，明天装上船就走，管他们干什么！”

“是！”郭副师长声调也嗷嗷的。

289师的部队也都集结在沿海公路一线的村镇上，步兵连没有272师那么神气的新型装甲步战车，都是卡车，其他轻重装备也没有272师那么牛皮。但部队士气也是高昂的，列队唱歌的连队歌声嘹亮，只不过没有272师那么嘶喊；设营的连队背着背包进村，帮群众干活，什么都规规矩矩的，绝没有272师那些小兵们时刻都感觉自己很酷，一个人走路的架势都牛皮哄哄，动不动就张张扬扬的。

显然抵达后最突出的问题就是遇到很多与272师打交道不讲理的事情，289师的师首长们走到自己哪个单位，都听到干部和战士们议论纷纷。有的团领导甚至怒不可遏地跟师领导们说这些事：“本来觉得这次是跟272师一块儿搞海训，也见识一下王牌部队，挺痛快，妈的，没想到这帮驴这么不是东西！尤其那些兵，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跟我们的兵一照面，不管争什么东西’也不商量商量，上去就说：滚！”

团长说，团政委说，下面的营、连干部也都说：“师长，政委，272师那牛皮太大了，难听话多了！”

“不光说滚，昨晚他们975团下火车，碰上我们的兵，说什么，噢，你们是289师啊？参加过开国大典啊？不过瞧瞧你们怎么还用81式步枪呢，看起来我们一个团的装备就能打过你们一个师啊……272师这帮熊兵，怎么教育的？他就不知道81式我们这样的部队也才换没几天嘛！光知道自己装备好吹牛皮，不知道珍惜国家给他们的荣誉，不知道人民有多么困难！”

“牛皮啥？81式更好用！他敢拉出来打打吗？一块儿搞海训，我们当领导的不能犯自由主义，当着兵揭他的短不好看，谁不知道272师能吹！还能编！能造假！前两年两个集团军正式比赛，272师就是只得了个第三！团以上作战理论，想定作业，综合考试，哪一项都没比过咱们289师。结果科技大练兵就弄虚作假，从地方院校弄点成果来当样子。军区会演，272师演出队从地方豫剧团借演员来比赛，弄虚作假也争第。

“那是，”连289师的政委都有点火，“这个谁都知道，总部都说272师能完成大任务，也能出大事。那一年死五个人，啥脾气都没了。”

“我看他们有些兵也是有点操蛋！”代理师长寒星忍不住也笑着骂了，“他们盖祥军长已经来了。等参谋长回来，听听情况，不行我去找盖军长！”

“恐怕你去也没用！”师政委很不客气。

寒星被政委抢白得有点不舒服，但此刻显然还没有政委和基层干部们那么愤怒，还是笑着，给基层领导们做一些矛盾化解工作：“这次海训各兵种集中了很多精锐，协调上很多新课题，要给战士们特别讲讲，不要只看鸡毛蒜皮琐碎的小事，要看人家的长处。272师就是陆军王牌嘛，咱们各方面都不如人家，多向人家学习，受点委屈有什么！”

寒星身材瘦高脸色白晳，讲话声调不高，沉稳中透着些斯文，嗓子还有些沙哑，一眼看上去就跟基层起来的指挥员有差异。但一身迷彩服中的那种机敏，也还是很有军事干部的气质。

他给军区副司令员当过秘书，当过军区作战部二处处长，考人国防大学防御作战博士学位。读博回来机关没有位置，做了一段副师职研究员，也算暂时赋闲。289师师长到国防大学短期培训，由他来暂时代理师长。

看上去他也比这些师领导们更熟悉272师一些情况：“是啊，要论资历，我们289师在开国大典上接受检阅那个时候，他们272师顶多也不过才组建了两三年，只是东北战场上野战部队的一个小弟弟。说小弟弟是尊敬，究其根系，不过是刚刚以地方部队为主组建的一支真正的杂牌部队！”

289师领导们和基层干部们哗的一下都笑了。政委也说：“我们289师抗日战争大部分时间在晋冀鲁豫，查一査，说不定哪个单位还真有我们的杂种儿！”

但寒星显然也有对272师的非同寻常的着迷之处，一说起来，似乎就不再顾及289师的情感，不由自主，站在大家中间就扯了开去：“说到底，272师那时候是根本不能跟我们这些老红军老八路部队比，所以只有通过打仗来证明自己，必须打大仗，打漂亮仗，才能尽快显示出来。打得就比较野，有仗就打，先是在东北战场上打出点小名气。平津战役拿下最关键的金刚桥一战，是他们975团七连干的，牺牲了五个指导员，也算这个师最具代表的处女作。成名的一仗是后来南下进军途中，国民党白崇禧集中几十万部队在湖南摆下口袋阵，准备与第四野战军决战。林彪知道小诸葛白崇禧善用包围战术，就有些疑惑，急令四野所有部队都停止急进。这个时候前面却报告说，272师已经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