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们都笑了。班排宿舍里边也搞战术动作，很正常，也挺火热。在班副和老同志无可争议的权威面前，高高大大的碟片看看许冲冲和路动，知道这是杀鸡给猴看哩，心里有委屈也不得不俯下身子，一瘸一拐撅个腚笨拙地爬到床底下去了。地面当然比训练场干净多了。从下面看到的绿床架和木板都别一番景色，放马扎的白线特别粗。

“受点伤有什么了不起，这叫战术动作吗？像过低装铁丝网那样，屁股也要平下去！”刘中华走上去，战术动作一样伸脚踢着他屁股，搞得碟片一下平了屁股，大家都笑了，也缓解了刚才的激动情绪。

碟片趴到床底以后，确实感觉宣泄，老老实实笑了：“副班长，心里有啥不舒服，床底串一回，碎怂个心情就好多了哩！”

“许冲冲，背！”班副命令。

许冲冲开始嗷嗷吼着背诵二十八不准：“战士不准使用手机、传呼机……战士不准留长发……不准在部队驻地谈恋爱……不许进地方歌舞厅和不健康娱乐场所……不许看不健康书籍、光碟……不许到地方上网……不许随便骑自行车上街……”

“怎么没有不许坐小轿车呢，副班长？”李雷雨笑嘻嘻的小声说。

“钻床底下去！”刘中华又用战术一样的动作给他屁股一脚。

李雷雨动作很快，吱溜钻另一个床底下，好像盼着试这么一下子一样，眼睛盯着绿床架和木板去深刻思考，结实的小黑脸儿沉浸在特有的幸福中。

“路动，开始！”

路动普通话不好，背得磕磕巴巴的，班副也听不清楚，只是熊了一句：“普通话快练好一点好不好……还要多读读报！”

“是！副班长！”路动虽然选了司机，看起来却很不想钻床底。

晚上快到熄灯前喊口令了，王魁从自己的小橱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塑料袋，丢给刘中华：“给冯飞来杯白糖水，每个人也抓一把泡上，干一杯，壮壮行色，准备喊口令熄灯，我到排长那儿去’王魁搓搓手暖和暖和抄到裤兜里，跑步走了。

“哇……又喝白糖水！”马碟片从床那边瞪着眼睛笑了。

“傻冒儿，都把茶杯拿出来！”刘中华瞪着眼喊着。

“都给喝吗？”许冲冲正趴床边上装着爱学习，看一本《军营警戒线》，练练字，傻乎乎地说。

“脑子进水了？想什么呢？把缸子拿过来，每个人先泡一杯热水，等一会儿喊完口令一块儿去打开水，泡泡脚，灌个热水袋放到被窝里吧，总而言之你们都刚从家里出来，有的在家没受过什么锻炼，素质比较差，需要照顾照顾！”

兵们端着杯子挤上来，不管家里怎么样的，在连队的艰苦生活中，对白糖水都充满了渴望。刘中华小心翼翼地给每个兵抓完白糖，瞪着凶凶的目光对许冲冲说你看班长对你们多好，自己从来不吃零食，自己的钱除了买点矿泉水，顶多买个面包方便面，训练中给大家补一补！”

“干杯！冯飞，祝贺你……终于从人间地狱出去了！”

“哇拷，班长不在，说话别那么实在！”

“干杯！哇，好甜！在家也吃过白糖，怎么没有这么好喝！”

许冲冲从没选上司机的悲伤中缓过劲来：“练成肉干了，需要大补！考军校非要一年兵以上吗？”

“今天很饿吧？喝白糖也成大补了！”施加高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许冲冲来到部队最愿意干的事就是”冯飞也亲切地拍着他肩膀笑道，“替副班长当伙房值班员’不仅可以不训练，还可以偷块肉吃！”“那当然！白糖我都没吃过，在我家厨房里见过，烧菜用的！”

“你在家还进过厨房？怪事！噢，那也是偷肉吃！”

“在家还用偷吃？那我爸妈可高兴了！我比较爱吃的是巧克力，牛肉干，薯片，那真是……百吃不厌啊！”

“学习成绩肯定是最差的！最高得多少分？60分？还得打八折！还想考军校，没那么简单的，军校考试是综合素质，真正的高中生都不一定考得上！”

“那今天不用给你方便面了吧？”刘中华好像本来还想给他一包方便面的，“考军校体能不过关是不行的！”

“今天……不吃了吧，留给冯飞补补，副班长！我才不想考军校呢，无非是……”许冲冲那种逃脱人间地狱的话没说出来，只是好想多吃点。

“还给他吃？没吃过你那啥薯片的中国人太多了，喝血鬼！”马碟片喝着自己那杯白糖水叫唤着。

“那种煳锅底的玩意儿啥好吃的？”战之同也沾新兵们的光，冲上满满一杯，喝着走到许冲冲面前说我就不信，许冲冲你拿它喂喂狗试试？看狗闻一闻不？”

刘中华也给自己来了一大杯，瞪着眼说：“我在家就爱吃白糖，喝面汤我爷爷给我撒上点白糖，卷煎饼也撒上点白糖！”

班长走了，许冲冲挺放松，又幸福地品味着说：“可口可乐都没有这么好喝！班副，那就再来一杯好不好？我把方便面都让出去了！”

“饿了就说话！你妈的这是咖啡屋啊？喝多了起来尿，明天又压铺板！那种狗屎片以后也不许吃，我有时闻你那股奶味儿，晕！”

“我明天早晨要狂练，你可别拦我，班长！”许冲冲又跟小傻瓜一样高兴了。

“明天是周六！毛毛绒里甩鞭杆的又来了！学司机没事，整天攻山头！”马碟片喝着最感动，脸上抹着碘酒热乎乎都想掉眼泪了：“副班长，这样的白糖水比西瓜还甜！这么跑得要死，哦娃也受不了，有这白糖水喝，啥都不想了！”

“有钱吃西瓜还没钱买白糖？别整天装穷好不好？现在农民都比城市富了。”许冲冲拿着空杯子意犹未尽，“喝不了倒给我一点，明天给你买饮料！”

碟片端个糖水不肯倒给他，冯飞从班副那儿又抓一把给了他。

碟片说许冲冲哦家的贫困哦是无法选择的，但哦相信通过当兵学习会改变这一切！刚当兵你不知我有多痛苦，哦们那就种个地蛋，一吨地蛋才卖200兀，哦爹运一车地蛋去卖，赶上天暖下雨，都烂到外头了，钱也还不上，哦娃家有个啥钱买白糖吃？哦那青年娶媳妇发誓就说，他的目标就是让老婆住上瓦房，每天都喝白糖水！当兵走的时候哦给爹妈说：挣了钱还上欠债，让你们过个安安生生的好日子……可来到部队一看同志们都那么上进，哦家里还那么贫穷，文化又低，哦都不想当了，一睡觉总是想起爷爷的话’碟片你到部队不要难过，吃好，穿暖，好好学，争取头二名，可是你看上哪里去争取头二名？连个司机都选不上！”

“心里话讲得不错，碟片！”冯飞也给每个新兵又搞点白糖。

刘中华凶凶地笑着，拍拍碟片肩膀：“不选司机不影响你争取头二名的，班长讲了，好好干，把好的同志当成自己奋斗目标，就会实现个人目标！至于自己的目标如何设定，我认为应该科学，现实，当然并不是那些庸俗无聊，失去做人意味的愚昧、低级的追求，大家都要好好跟着班长学！”

冯飞也端着杯子随着班副对新战士言传身教：“机会也倾向于未成功者，为什么班长讲踏上成功之梯，不要失之交臂？只要不停地干，就一定会成功的。为什么干不好，就应该好好查找原因，要让自己的成绩更出色！要当好兵，也要先学会做人，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逐渐让自己的性格磨练成熟！”

“我敢跟你们打赌，”许冲冲却又有些不服地说，“其实我家根本就不算有钱，在我高中那个班，从穿的衣服到平时的享受，我都算穷人……真的，我可以把同学的电话告诉你们，你们随便打电话问，要不是这样，我一年的工资都输给你们！”

“照你这么说，你们班都是大富豪了？你们那经济有那么好吗？人家广东呢？”

“真的，不骗你们！”

“行了行了，别吹得那么神乎其神，我们还知道湖南？打工妹那么多！”

路动把最后一口白糖水喝得干干的，走过来结结巴巴说：“我们那里前两年比现在还好搞一点，我爸爸妈妈都说现在钱那么难搞，不然怎么舍得送我来当兵？我姐说累得受不了也尽量坚持吧……”

“又想以后当个服务员！”战之同笑他。

“老战我们广东当兵8年回去不是服务员……”

“8年？步兵想当8年，没那么好事！”

“只要能当更多年兵，我还是把学车让给小马……”

“又那么庸俗？真不想去就干脆说！”刘中华晃着狮子脑袋一瞪眼，吓得路动躲到别人后边去了。

施加高说许冲冲你爸妈这两个月就给你寄一千多元，你就不知道一千元钱有多么难挣！副班长妈妈都死了，都没有掉一滴泪！人家妹妹在苏州打工，现在回家只有跟着爷爷生活！”

许冲冲默默说要是我当老板，给工人每月都发两千元……”

“行了行了……谁都别吹了！”刘中华给大家分发热水袋，搁到许冲冲手上狠狠瞪一眼，“今后也别有空就找你那些城市兵瞎串，你们这些小孩子凑到一起没好事，影响也很坏！谁都不是看你们多有钱，真正扑下身子去做，不仅是为个人，而且更是为连队。多去为别人做点事，那才是真正完成了人生有意义的事。像班里战友们那样，学会有同情心，有爱心，有奉献意识，不管当兵时间有多长，慢慢地让自己向一个合格的人生方向靠拢，才不会失去追求目标，导致生活上的错乱，人际关系上的四处碰壁！”

“懂得了，副班长！”许冲冲应着，却又忍不住问’“副班长你不是每个礼拜都给妹妹打电话吗？”

“差不多吧，”刘中华不愿意讲，但还是说，“咱们农村来的战友大部分都是比较穷的，要不是当了兵，哪有啥党员啊士官啊，说不定我就在外边流浪呢……兄妹俩听听声音，和写信不一样，哪跟你那电话似的，除了要钱诉苦没别的事！”

“你妹妹多大了，打工做什么，能挣到钱吗，副班长？”路动也关切地问。

刘中华挺自尊的，还是不愿意说：“你们新兵刚来，还没有时间和每个同志好好谈谈心。在部队就这样，战友们玩得比较好，谈谈心’交流这些家庭和思想情况，大家都能稳定。工作干好主要在思想，思想稳定就能干好……”

李雷雨挺懂事地对刘中华说：“副班长，我就不愿意学司机，我要像你们那样，先当个副班长，再当班长！”

“谦虚点好不好？”

李雷雨笑了：“我初中毕业也打过工，浙江黄岩罐头厂，有老乡在那儿……”

“你在那儿干什么工作？”路动很想打听这些。

“装卸工！”

“哇’苦力的干活，和当兵差不多！”老兵们都笑话他。

“工资可比一般工人高点儿哦，我身体好，愿意干，一个月一千多元呢，工作10小时，有车来了就干，在车间里装卸罐头，没事把橘子分分类，15岁就去了，干了一年，不过就是几个人挤一个小床，所以来到部队适应多了……”

“一千多都开给你？”马碟片抹干眼泪，也好多经验似的。

“那当然，不过就是先干活后给钱，和部队不一样……先给钱后干活！”

“你可真实在啊，以后给首长讲话不许这么实在了，听见了没有？”“是，副班长！”李雷雨结实的小脸儿严肃一点说，“部队这么多战友在一起，同龄人在一起，说话好，吸引人的正规有序的生活，在外面没有人生追求，在厂里没多大发展前途，装卸干多少年还那样……”

“是嘛，当兵要学会说话，也得有觉悟。我们到部队，决不能因为部队生活可以无忧无虑，吃穿住不用钱，而是一名公民应尽的国防义务。”刘中华教训着他们，“我妹妹在苏州打工也不错的，搞机织毛线衣，一个月干好了也能挣一千多元，几个老乡一起去的，原来有这个手艺，春节出去基本能找到工作，半天就能到家，一两个月回去一次，看看家。老板家里有电话，一幢房子，上楼工厂，来一批货，包给你，也是做完了再给钱……”

“哇……”兵们没敢笑。

“你妹妹给你打电话都说什么啊？”路动问。

“身体好不好，不要感冒，谈谈工作，心情怎么样，在部队里好好干……”刘中华目光很凶却很憨厚，“我当兵最感谢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我舅舅，在北京干三级士官，妈妈死了舅舅让我和妹妹到他那里去玩一玩，跟我说当兵一定好好干。再一个就是班长，当兵第二年面临退伍，觉得想留下转士官要托关系，可能还花不少钱，写申请时也没写，想回去学点技术，现在社会上必须到院校培训一下。爷爷年纪大了，白内障，‘文革’期间太劳累，妹妹在外打工，出来两年了想回家尽尽孝心，可是也很矛盾，老待在家里一辈子也没出息。班长骂我一顿，说你为什么不写申请？今年义务兵党员惟一一个名额就给你了！写了申请，没想到什么关系没托就留下了！”

刘中华回过身走到小橱那儿，打开自己的那一扇门，很神秘地摸出一个本子，翻开，给许冲冲看：“现在有钱人当然很多，你家也不是最富的，我们没法跟你比，给你们看看咱们班长的三哥写的诗吧……他三哥现在在镇上开个小店给人修摩托车，就一间几个平方米的小房子，冬天手都冻得一道道口子，从来都满手油乎乎的，夜里自己还写诗，鼓励咱们班长啊，我读给大家听听吧……”

“我读！”许冲冲挺感兴趣，夺过去，“就是这首诗啊？我朗诵还是不错的，‘一进人我这修车匠的小屋，一进人寒冷的季节，我喜欢变幻无常的季节，在一间几平方米的小小空间里，我爱各色的摩托车和书……摩托车是我的重整旗鼓的生计，诗是我美丽的梦……好好干吧我的小弟……’好玩！”

“什么好玩？很棒的！”李雷雨说。

刘中华又夺回来：“班长挺要面子的，说不定回来听见揍我啊！”

小兵们也都很同情班长，许冲冲沉思着：“班长哥哥的小房子只有几个平方米啊？”

“你家的房子倒是很大，可你那个信仰只有1米宽！”

“以后努力一点，”李雷雨也笑他说，“1米5的个子，起码争取干1米7以上的事！”

“你才1米5！狗东西……”

第一声熄灯号吹响了，连队所有的兵们都从宿舍拥出来，从楼梯上往下跑着就开始嗷嗷喊：“一二！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班里自己喊的时候，战之同盯着许冲冲叫唤：“白糖水都给你喝了，声音还那么小？再大点！”

许冲冲嗷嗷叫了几声，突然又要晕过去，一腚坐地上了，刘中华才没再熊他。

全连集合后，虎啸汇成一片疯狂的咆哮，一刻钟以后才平息’兵们冒着热气蹬腿伸腰嗷嗷叫着回宿舍开始洗漱。

王魁夹着小本子回来了。大家都洗漱完搞好内务钻进去之后，突然刘中华感觉腹部有些问题，直想呕。他在许冲冲下铺，那么大个儿稍一动许冲冲就感觉到了，伸出头来悄悄问他：“哇，你怎么了副班长？饿了？给你块巧克力……”

刘中华不吭声。又忍了一会儿，疼得忍不住了，汗都下来了，趴在床上直滚，喊：“班长，班长……妈的不行了，我小肚子一片一片疼……”

王魁报告了排长，然后一帮小兵背着班副跑到团卫生队。值班军医一检查说可能是急腹症，必须马上送师医院，又用急救车送到师医院。师医院医生检查过后说，还没什么大问题，先让他坐在急诊室里输输液消炎，观察一下。

连长和指导员也跑步赶来了，两个上尉都穿着到处尘土的训练服，那副样子很不一般，不认识他们的小护士见了都害怕”给刘中华输上液，还要抽血化验，在胳膊上绑了胶带扎上针管，管子里才抽进三分之一，就怎么也抽不出血来了，刘中华的血管和肌肉太结实了。

小护士一头汗，拿着针管使劲往里扎。刘中华疼死了，咬着牙，攥着拳，看着那个针管叫起来：“哇……哇拷！”

连长和指导员还没说什么，小护士一下就吓跑了，抽血针管扎在刘中华胳膊上：“王护士！王护士！这个兵像铁打的一样，针都扎不出血……”

又跑来一个胖得像水桶一样的小护士，泼辣一点，上来把扎到一半的针管又狠狠一扎，刘中华的血猛一下就涌进管子里，连抽都不用抽，两个小护士都哇哇叫。抽够了，小水桶拔出针管交给那个护士，戴着口罩，看不出长得怎么样，但大眼睛水灵灵的，看看这些军官和兵，又看看刘中华的病号牌问：“刘中华，你是哪儿人？”

刘中华脸哗一下红了，胖一点也是小女孩，旁边的王魁们都笑了，刘中华脸一扭：“你管哪儿的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