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仍然是军营怦然心动的季节。

北兵营刚开过晚饭，军长、师长的车威风凛凛一溜风穿过北兵营迷宫一样的道路，开进距师部最近的主力团装甲步兵975团的圆形门柱支撑着象征猛虎插翅一样飞翔的营门。

营区整洁，天空暮色蓝蓝的，军长师长政委们下车时，看到975团威风的仪仗班小伙子们刚刚进行完降旗仪式，从新兵训练团长途跋涉而来的1000多个新战士的新绿背包，已经被摆放在阅兵场上。一边是等待跟随背包下连的新兵，一边是等待抢夺背包的班排连长，两边的官兵都穿着冬季作训服，只是一边是一片新绿，一边是仿佛总是带着尘土的雄壮灰色。

团长胡林像个小伙子一样穿着冬季作训服挺胸立正着，军人姿态非常漂亮，站在长长的方方的尾部有些不太整齐的两个队列之间，狼嚎一样一声大吼：“立正稍息，立正”转身跑步到军长面前，立正，敬礼：“集团军军长同志，步兵975团新兵下连仪式正在进行，请您指示！”

军长还礼继续进行！

“稍息新老兵各单位讲一下，做做准备！”胡林跑步回到位置，向团队吼一声。随着他的命令，各单位值班员都开始下达整队口令，神气威风地嗷嗷撕喊着，讲着注意事情。胡林转回身挺着胸脯走到军长和师长、政委们身边。寒星确实不明白他们又要搞什么形式，还是什么别的花样，随口问：“分兵还有什么新花样儿？胡团长？”

胡林狡黯地眨着小眼睛，看着军长说：“这是我今年分兵的新招儿，分兵分背包！今年这新兵训练差远了，过去272师新兵一到部队就狠抓体能训练，跑长跑吐血也得跑，发烧都不行，发了药片吃了照样跑，不这样就打不好基础。今年强调这、强调那的，一看新兵这脸色就不行，训了一个多月还白白的，必须马上让他们进入氛围！”

那1000多名刚结束教导团训练的新兵，像秦佣雕塑一样老老实实地昂首挺胸，只有一双双允满好奇的眼睛紧盯自己的背包，崇敬地等待抢背包的猛兽，等待着决定他们未来人生的奠基礼。

此刻寒星也才借着明亮的光线，近距离侧视胡林这位身材不高但特别精桿的河南人胡林。这家伙的身上闪烁着的明显是这支部队最飞扬跋扈的气质，年轻、野性和目空一切。很圆很圆的小脑袋、小眼睛，最有特点的是他那嘴唇，上唇厚而突出，像那种老想往前冲的食肉动物，随时都在伺机而动。也有一种最典型的谁都不鸟的军事部门老大的感觉，让寒星一看就熟悉，这种样儿在军区司令部的军务或作战部门也很容易找到几个。

从海训之后，寒星就从种种渠道了解过这位团长。289师也有胡林同期的陆军学院同学，说胡林这小子非常能干，从军校毕业就比别人高评一级军衔，当连长比有的班长的年龄还小，而且从排长到团长每一次提拔都没沾过什么金钱裙带利益关系。上任前作战部的李部长请吃饭，也说过：“胡林是272师的影子，但是在他的这些资历里，也才能看到272师奇迹和奋斗的种种可能性，显示天赋的机遇。”

寒星看看军长和王政委，首先赞赏了胡林一句：“975团的团长，就是有股子杀气啊！”

“哪里，师长，我很善良！”胡林谦虚中却不无傲慢。

军长也噗一声笑了。

王春风替军长说：“善良不等于没有杀气！”

“是啊，我是讲你在部队面前的感觉很好！”寒星也笑着。

“师长是城里学生，我们和师长没法比，咱是乡下穷人家孩子，多少个穷人家孩子才能有一个考上军校？多少个干部才能提一个团长、政委哩，感觉能不好吗？冲着成百上千的部队喊个口令，大机关下来的不当个事，基层干部，就这一会儿感觉是最好的！”

一句话又把军长和王政委他们都弄笑了。寒星也笑着，当然寒星理解得还更多：这些话中包含着属于胡林自己的潜在骄傲，何况975团这样快速反应部队中的骄子！从他身上就能强烈地感受到在975团当团长的那种感觉，比在军区当个作战部长还要好。当上这样一个团长，只要能吃苦，只要脑子不出问题，上到军委总部的领导都会很熟悉他，总是会往前跑得飞快。也看得出，他在团里也是喜欢说一不二的人。

胡林噘着厚嘴唇凶凶地笑着。团值班员再次整队，跑步过来向胡林立正，敬礼，报告：“报告团长，各单位准备完毕，是否开始，请您指示！”

胡林还礼，跑步回到队前，稳稳立正，洪亮地喊了一声：“稍息”官兵们全都叉开腿。然后胡林用那种特殊的河南普通话音调，嗷嗷地开始宣布规则：“同志们……请稍息！我现在讲一下！新兵要下连队了，你们是否已经感到，一进到北兵营里，就有一种氛围，静的时候，一个兵也没有，动的时候，山呼海晡！来到连队什么也不要想，从明天开始就给我学连史，当将军啊狗屁理想啊，这些思想统统都给我丢掉，就是要迅速进入到连队氛围，时刻要牢记掉队就意味着牺牲，落后就是罪人！我们975团的工作从来都是公正的，不论什么样的兵，进这个团就有自豪感！不论什么出身，只要靠组织培养个人努力，不调皮捣鬼让领导恼火，就能出人头地！我们看到的荣誉都不是靠文字写的，是靠每个连队的几代官兵战时流血平时流汗创出来的，我希望你们能把自己的一切和这部队紧紧地抒在一起……”

胡林讲的每句话和声调都在毫不含糊地向军长展示着自己的自豪和资本，有些字眼也让寒星感觉刺激。但却绝对会让他的每个军官和士兵都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脯。

“今年，我们发明了这个挑兵的办法，谁都认不出哪个背包是哪个兵的，每个单位挑选新兵的人，凭运气拿走背包，然后再点名。每个连队的历史、荣誉、成绩都是不一样的，但兵都是一样的，你那营长教导员连长指导员说你的兵比别人的好，是你带的好！都在同一起跑线上，按同等规则竞争，才是公平的！享有优于他人的特权，算不上好连队、好干部、好兵！就是去年全优的连队，就是荣耀最高的连队，都回到同一起跑线上，这才是975团的公正公平竞争原则……”这些话好像都是说给师长听的。

新兵行列中有人议论道：“团长好炫啊，很亲切，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暮色愈浓，那些背包更难看得清楚，看来团长都把时间算计准确了。背包方阵的右边站着那些带兵者，班排连营长们，每个人都从这些新兵身上揣测着自己今天的运气，这些新兵是他们未来的资本和财富。

身材标致的七连连长霍孩儿跟指导员肖建军一起站在自己连队的排头，和班长表情显得特别一致。听到团长讲到这里，几个人的嘴角间同时流露出一种完全不鸟的神气。上尉指导员喃咕了一句：“老狐狸……”

霍孩儿身上那种标致，跟电影电视里的那种酷男绝对不是一个类型。这平时笑眯眯的小伙儿是真正的野战部队酷哥，中看又中用的年轻连长。而他身上那种野气，跟团长胡林身上那种野性也不同。团长胡林的那种野性，完全是975团军人的野性。霍孩儿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野气，则有一种脱不掉的野孩子气。因为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姑姑长大。姑姑家也很穷，霍孩儿十多岁就在黄河渡口上用板车拉煤，大冬天赤脚滑冰。因缺少管教，又生性好打抱不平，常常与人打架，甚至打架出名，自称在家乡五虎七熊名列前茅。姑姑一不嘱咐紧点儿，这孩子就被人叫走了，帮谁摆平去了，老进派出所。姑姑看着不行了，这才咬牙把他送进了少林武校，这对穷孩子来说总归算个正当出路。他挨了武术师傅不少的板子，至今总是常对人笑谈我这辈子受的苦一般人受不了，要在旧社会也就出家当和尚了。

这话后面当然还隐藏着许多辛酸。年轻孩子没什么文化，练出一身武功，就是想当兵。也赶上机会，当了兵，来到09集团军，从此命运改变。人伍第二年就在全国军警比赛得过63公斤级名次。军区女子柔道队得过世界冠军的小姑娘们到272师巡回表演，师侦察营擒拿格斗的高手一一过招儿，彪形大汉一个个都被娇嫩白晳的小丫头丢出场外，这才知道，这些温柔霸王花专门找侦察兵来当靶子练的。惟独霍孩儿往那儿一站，看着并不五大三粗，温柔霸王花们都被丢出去了，没一个能敌过这小酷哥。教练气得命令小姑娘们统统走回招待所，从侦察营到招待所走了十多里山路，小姑娘们累得直哭。

而后她们听说了，这个标致的野小子还到南美国家特种部队当过教官。全军比赛被驻外武官当场选中，派到南美备受了一年寂寞孤独煎熬，也留下了不少传奇故事，最轰动的是赤手空拳制服斗牛场上的疯牛。南美一些国家流行西班牙风俗，军营的节日也搞斗牛。纪念民族英雄“黑妈妈”的节日，军官士兵们发狂，把公牛斗疯了，冲破护栏，跑到看台上满场顶人，太太小姐们吓得魂儿都没了。危急时刻，军官和士兵们吓傻了，这中国小伙子从看台角落里冲出来，以特有的战术动作从疯牛侧后冲上去，拽着牛角就劲发力就把疯牛掀翻在地。这件事当时成了该国一大新闻，把总参谋长都惊动了，亲自接见，授予一枚勇士勋章。华侨们也从报纸上看到了，骄傲得一塌糊涂，华人组织纷纷赶去慰问，许以高薪，强烈要求他留下来教授子弟。首都最大家咖啡店老板跑到军营，要求霍孩儿留下跟他干，什么条件都答应。

他身后那个一班长王魁，在挂着一杠一星的小排长和一个个士官和上等兵们中间，也显得尤其机敏老练。不到i米70的个子，宽大的晒得灰白的冬季作训服托着二个特黑的小脑袋，带着一种灵气。这也是从四川大巴山里走出的寒家子弟，能跑善跳，团篮球队主力后卫，个子不高，两臂舒展，原地弹跳轻松抓篮筐、家里兄弟三个都不高，却能组织半个篮球队，打遍县乡，他的家乡很偏僻，乡里人除了种地就是做竹器，卖酒，挖矿。父亲是篾匠，那一双被蔑条拉得净是血口的粗糙的手，送他读完高中，又送他当了兵。这孩子既懂事又吃苦，果然出类拔萃，去年集团军五一比武打破400米障碍记录，立了二等功，已经被师里列人士兵破格提干苗子。

和平时期一名士兵立二等功是非常不容易的，仅仅有成绩并不…定就能达到目标。还要靠首长的培养和战友的爱护。也许只有真正作战部队的首长才明白，无论是训练当尖子，还是上战场打仗，只有这些把流血流汗当光荣的穷娃儿，才有可能干得最好。

盖军长看着这些年轻军官和士兵，那种眼神比看见自己的儿子还亲：“妈的七连不服气！”

“胡林这个发明，就是针对七连做的小鞋！”王春风政委兴奋地把大檐帽拿在手里，露出板寸光头，用那种对部队行规特别熟悉的神态和口吻，对寒星讲解了一下：“师长，975团号称咱们272师和集团军的红旗车间，七连是975团的红旗车间，出干部出英雄的单位，去年也是全优连，按以往惯例，今年应该享受优先挑兵的待遇！”

盖军长笑着：“当个团长就这样，胡林这小子，就怕把兵憋坏了，整的小兵见谁都想咬一口才行。这个团现有的连以上军官也差不多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一呼百应！一声令下，兵就立刻能上刀山下火海！”

“看得出来，胡林很能干！”寒星尽管感觉到胡林的攻击，也还是赞许。

王春风特别自豪地说1998年长江抗洪，975团是军预备队，眼看洪水过了，捞不着上去，把兵们都急坏了，嗷嗷叫，那些兵们都说：恨不能扒开一个口子再堵上！这时大堤又渗水了，老百姓都吓跑了，盖军长说：给975团一次机会！兵们扛着大旗上去，那团旗一般人都扛不动，哎呀表现那个好……”

盖军长笑了，平静地欣赏眷那些小兵，也是对寒星一个姿态：“再打仗，让我带一个团，还带975团挑兵的和被挑的兵们，气氛紧张，一触即发显然胡林喜欢的就是这种气氛，就要把气氛弄得像打架一样，谁要把天捅下来，他也不会怕，用那狼调儿河南普通话，很神气地问官兵们：“这办法咋样儿？恼火不恼火？”

“绝对公正！”那些对七连的优先权不满的连长、指导员们叫唤得很响。

“军务股再检查一下新兵的背包，看看有没有做记号的，准备开始！”军务股长带着参谋们跑步上去，极严肃地再次检查着新战士的背包。“政委还有什么指示？”胡林甩头问站在队列旁的本团另一位最高长官上校政委唐岩红。唐岩红看上去还是真怕部队当着首长的面打起来。975团这部队，一不留神就整过头儿，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唐政委看看首长们，往队列前走了一步，用他那安徽巢湖普通话文绉绉开玩笑讲了一句大家梭（说），团长这办法像形模（什么）？”

“抓阄儿！”霍孩儿大刺刺地喊了一句。

“俤跳霍（河）！”唐岩红平时看上去像个挺注重文雅的人，还爱写个浑身上下加满“注”号的抒情诗什么的，轻易不幽默。但是272师许多切口’比如“向白（北）拐吧”“咕队儿白吧”都来自唐政委的普通话。

满场军官和士兵哄堂大笑。寒星笑着问王春风：“这个团政委跟胡林有点不搭配吧？”

“噫，别看表面，这是我们精心选配的，唐岩红原来是师直工科长，两人飪着哩！”

气氛缓解了，连队那边，王魁对霍孩儿和身边的弟兄们继续发着牢骚：“他妈的真想放弃，随他们去，龟儿抓到啥算啥！”

“这是野兽部队，放弃了也没人同情你啊！”

说这话的是肩上还挂着红牌牌的副连长刘建道，声音特别小，好像生怕達长听见似的，说完了还往连长脸上看一眼，有点惊弓之芎似的他足刚从地方大学生人伍的部，跟王魁个头儿差多，套在新绿的作训服中的身体看上去有点先天营养不良，脸上还有不少青春痘。

霍孩儿好像没听见，眼睛在瞥着新兵行列边上，那里还有几个一身崭新女儿绿的小姑娘：“今年这女兵怎么弄这么些高矮不齐的来？这能走队列吗？”

王魁说龟儿，妈的反反反……正都是花钱来的，我妹妹当不了女兵噻！”

“男兵都花钱，别说女兵，我表弟今年花三千才当成兵！比杀脑袋还狠，要不咋整？还不在家铲大地？一辈子跟我伯伯土垄沟里捡黄豆，我说花钱花呗！上老火了！”后面说话的是四班长党小辉。

“才三千？我们那里现金一万！”很年轻的娃娃脸一排长王乐说，“去领兵的还加一部彩屏手机，吃饭旅游的钱不算，当兵真热门儿啊……”

“问个弱智问题，”红牌牌副连长终于忍不住把声音提高到连长基本能听到的地方，慎重地看看他们说。“投资是讲回报的，花钱当兵有什么好处呢？难道当兵能赚钱？”

几个干部还是不太爱搭理他，地方大学生到部队来，什么都不懂行，班长老兵都不尿他们。

不过王魁还是乜斜着眼说话了：“地方大学生这么不了解社会情况噻？现在老百姓眼里当士兵也是一门职业噻？好多人找不到工作就去当兵噻……你不知道现在当兵的薪水也高了，转个一级士官都加上，每月顶个县级小局长噻，我们那里局长还欠薪水，一个月才发四百，不过也抽芙蓉王，你们那里不欠？”

“傻帽儿那叫工资！”小排长说，“不过人家南方沿海那里当兵，地方政府都给钱的，上海每月给三千，每年还有慰问金……”